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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栖筠下班时,抱着巨大的盒子上了公交,坐在靠窗位上的时候,脑袋还有些发晕。
自己做什么了,封陵干嘛要送自己礼物?
难道是因为自己提醒了沈雪亭的妈妈要去医院,他代好友感谢自己?
可是自己刚刚问了封陵了,他不是说不是吗,总不至于这点事情还要拐弯抹角不告诉自己吧?
李栖筠手里捻着白色的蕾丝飘带,打开窗户,吹着风看向窗外,想着盒子里到底会是什么东西。这么大,包装又这么精美,看上去就价格不菲。这真的是送给自己的吗?真的不是封陵拿错了,把想要送给别人的礼物误送给了自己吗?
可是他又亲口说不是。
李栖筠回忆起一小时前自己在飘窗前再三和封陵确认礼物的去处,他记得封陵当时摇了几次头,最后好像实在没办法了,气得笑了一下,然后告诉自己:
“确实不是给你买的,里面是我给豆豆买的东西,一只大老鼠,就指望你扒皮切肉挑骨头处理一下呢。我实在见不得,你走出封家再拆吧。”
李栖筠这才闭上嘴,等时间到了就拎着好大的一个礼物盒下班了。
“前方到站松心园站,下一站夏露园,请您带好行李,注意脚下......”
公交报站声及时打断了李栖筠的回忆,公交车停下的间隙,上来了一对母女,母亲抱着孩子坐在了李栖筠旁边。李栖筠头靠在窗边,余光悄悄观察着动来动去的小女孩。
小孩也在看着他,确切来说,是看着他怀里抱着的盒子。小孩子看到好看的东西,总是容易好奇,这位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女孩也不例外。李栖筠微微转过脸,便看到小女孩睁大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手中的礼物盒,眼里满是好奇。
他难得也有点不好意思。
李栖筠抚平飘飞的丝带,端端正正地坐好,想要在小孩子面前挽回点形象,重新做个稳重成熟的叔叔。小女孩却没有看出他的用意,只是手脚轻轻晃动,指着李栖筠,咿咿呀呀地说着“大,大,漂亮。”
李栖筠自然地认为她是在夸自己抱着的礼物,先是腾出一只手,把窗户关小了一些,之后又悄悄和小孩子对视了一眼,笑得弯了一双眼睛。
小女孩更开心了。
“漂亮,大,哥哥。”
李栖筠这才听明白她是在夸自己,羞耻心上来,默默转过脸,拉高了一些浅蓝色的口罩,脸慢慢变红了。
旁边的年轻妈妈看出他的不自在,侧头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栖筠只能同样微笑着点了点头。小女孩看到漂亮哥哥笑,更开心了,说话说得更加起劲了,挥舞着小手,一不小心就抓住了飘飞到眼前的丝带。
孩子妈妈急忙把孩子搂紧在怀里,低声不住地和李栖筠道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孩子太贪玩了,”说完又严肃着一张脸盯着依旧抓着丝带不放的女儿,警告道:“快点松手,这是哥哥的东西,乱抓没礼貌。一会拽坏了哥哥该难过了。”
“没关系,”李栖筠天生喜欢小孩子,也招小孩子喜欢,习惯了小朋友对自己表达善意和亲近,看到小女孩调皮的举动也没有不悦,只是说:“包盒子的丝带,抓不坏的,况且就算抓坏了也没关系的。”
说完他还把盒子往旁边稍微挪了挪,省得小女孩拽得太用力把手心勒红了,也是顺便想让小孩子松下手。小孩子看着离自己更近的盒子,却以为自己得了鼓励,彻底亢奋起来,手下一用力——
白色蕾丝的蝴蝶结就这么被解开了。
少了丝带的束缚,盒子像是一朵升腾的蘑菇云,慢慢鼓起、膨胀、绽放,李栖筠托着盒子的底部,眼睁睁看着礼物从里面显露出来。其实他已经反应过来,但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给小女孩看个礼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当逗她开心了。
只是,他后知后觉地想:
封陵总不会送给我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吧?
他心底这么嘀咕着,却也悄悄期待着盒子里是什么东西。小孩子情绪外放些,已经鼓起掌来,咯咯笑了起来,李栖筠小心翼翼地,慢慢打开了最上面的盖子。
低头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只白色的玩偶熊。
熊的体型不小,不然也不可能需要这么大的盒子来装;熊的表情很简单,就是简单的两个黑色圆点做眼睛,嘴巴微微弯着;熊的造型很简单,都没有衣服穿,只是一只裸着白色皮毛的熊;熊的身体很软,软到李栖筠把手指放在上面轻轻摸了两下,然后就不敢多摸了。
他有些怔愣,被耳边开心的童声唤回点注意力,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位小观众也想知道盒子里是什么东西,便侧了一点盒子,给小孩子看了看。
小女孩伸直了手臂,便想往盒子里够。
李栖筠这次却没再能满足小孩子的心愿,没有再把熊往孩子的小手边递了。
小女孩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一边说着“漂亮,哥哥,熊,摸。”一边锲而不舍地想要亲手摸一摸那只看起来就无比松软的熊。
李栖筠难得地有些无措,抱着盒子没有动作。
“是很重要的人送的吧?”
旁边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中断了李栖筠的尴尬境地。李栖筠下意识顺着发声源看去,便看到孩子妈妈一边抱着孩子拍着她的背,一边善意地对自己笑着说:
“刚刚看你拆盒子的手指都有些发抖,看起来很重视这份礼物或者送礼物的人的样子。”
发抖?
我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想要仔细看出到底哪里在颤抖,还没找出个答案,就又听到旁边年轻女士的声音再度轻轻响起:
“我能看出来,你很珍惜这份礼物,刚刚摸它的时候动作都很轻,明明是最适合被抱在怀里玩的玩偶,你刚刚却好像不敢多碰。”
“我家小孩,手下没轻没重的,哪能给她碰,再给你这么漂亮干净的玩偶抓脏了。”
小女孩好像听懂母亲在说自己的坏话,抱着妈妈的脖子,哼唧几声,蹬了几下腿,不动了。
年轻的母亲又笑了,安抚性地拍了拍孩子的背,重新看向又有些懵了的李栖筠,温柔地说:
“既然是这么珍惜的礼物,就更不要太小心翼翼了。”
“太敬而远之一件东西的话,可能会把本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错过的。”
错过吗?
李栖筠低头静静凝视着和自己对视的玩偶,看了片刻,抬头正要和开导自己的女士道谢,此时报站声却再度响起,隔壁的母亲抱着女儿站起,举着女儿的小手,俏皮地说了句“和哥哥说再见”,没等李栖筠说出一个字,便潇洒地下了车。
一切都那么巧合,让李栖筠怀疑这是上天特意为自己安排的一课。
老天。
这也是小说安排好的吗?
你也是小说安排好的吗?
他不知道答案,只是把白色的玩偶熊拿出,轻轻抱在怀里,像是母亲安抚孩子一样,自己也拍了拍小熊的背。随后,像是渴求一点安慰,缓缓把它柔软的身体埋进自己的怀里,慢慢低下头,下巴枕在熊的脑袋上,发起了呆。
李栖筠掏出手机,夕阳挂在远处的天边,山脉连绵,如同水墨画,树影倾洒,他对着车窗外拍了一张风景照。然后调转摄像头,对着自己和熊,拍了一张合照。
随手一拍的照片不讲究构图,只能看到蓝色座椅的一角,主体被玩偶熊的大饼脸占据。画面的最上方是一截细瘦白皙的下巴,陷进柔软的玩偶的身体,把玩偶的脑袋戳得扁了一些。
他垂头检查了一下照片,点进微信,打开通讯录,随便往下翻了一点,就找到了自己前几天才添加的新朋友。
李栖筠点进通讯录里对面的深蓝色风铃的头像,看着上方除了“您已添加对方为好友”就再无别的消息的聊天记录,犹豫了一下,还是选中了刚刚的自拍,给对方发了过去。
【Jellyfish】:谢谢你。
发过去之后,他也没有再点开手机,给手机设置了免打扰,到站后就抱着熊下了公交,一手拎着盒子,一手用蓝色衬衫裹着熊,走进了校园。
李栖筠慢悠悠走在树木郁郁葱葱的校园路上,感受到路过的师生似有若无的视线,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早在前些日子他被汪青蕊玛莎拉蒂带走的时候,就已经在校园引起了不小的讨论,如今抱着这么只醒目的玩偶,自然也是引得别人多看两眼。
他知道这些人没有恶意,而且就他自己来说,他的心情也是很复杂的。
小时候在福利院,有些社会上的爱心人士会来院里看小孩子,顺便送些礼物。他们多半是鼓励小孩子们好好学习,送上书包和笔记本类的礼物,顺便告诉大家学习才能改变命运。这是很好的一场鼓励大会,可同时李栖筠知道这也意味着他们这次考察失败,没打算收养任何一位福利院的孩子。
有些尴尬的是,在这个环节,李栖筠每次也都被着重介绍给爱心家长。他还记得院长总会摸着他的头,有些期待地对一对对保养得体的中年夫妇说:
“这孩子,学习一直很好,也很懂事,不会给你们......”
可那些夫妇看到他之后只是歉意地摇了摇头,点到为止的拒绝,已经可以让李栖筠知难而退了。
不想要这个陌生孩子和自己生活,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李栖筠明白这个道理,心底到底还是有些执拗。为了寻找一个答案,他有一天专门去到院长办公室想要问问院长为什么,可推门进去之前,却不小心听到过一对夫妇对院长的解释,一段饱含歉意的得体话语,浓缩起来无非是几个字。
不合适,他太大了。
太大就记事了,养不熟了。
年幼的李栖筠手足无措地捏着衣角,定在原地门口,脑子忍不住地回荡着一个个问题:
那我小时候呢?也没人要我。那时候他们给出的理由是什么呢?
我现在真的很大了吗?
院长不是说我是小孩子吗?
一个个问题盘旋了许久,到车祸去世前李栖筠也没得到一个解答。
当然,他再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幸运的是,他也学会了用更好的成绩、更坚定的心来武装自己。
相信自己,学习是可以改变命运的。那些看上去就很厉害的爱心人士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李栖筠每次多做出一道题,就多出一点信心。做完一天的题目,他打了个哈欠,收拾起手边的书包。正要上床睡觉时,看到对面床铺上一个孩子怀里抱着的玩偶,只觉得那孩子睡颜恬淡,玩偶小兔小巧可爱,冷不丁的,忽然有一个念头随着雷声而至。
李栖筠渐渐有了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联想——
是不是玩偶是不能被随便给出的礼物啊?
不然整个福利院为什么只有几个小孩子才能得到?
而书包就不是。
是不是因为孩子年纪变大了,书本多了,书包小了、破了,就只能再换。
但是玩偶可以被人搂着抱着,洗了,放在怀里,睡一晚上,睡一辈子。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它就是什么味道。
能留这么久的东西,得是不怕羁绊的人才能送出吧。
不怕和收到礼物的人产生羁绊,也不怕,收到礼物的人,是不是长情。
封陵不怕,是吗?
李栖筠揉着熊的脑袋,感受着路上行人或探究或艳羡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些羞涩。
其实,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快乐:
我是有玩偶的人了。
李栖筠想。
是一个看不见我和玩偶自拍照的人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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