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陈镜打开宿舍门,正在往楼道上方的栏杆处挂晾衣服,衣叉刚挂上去一件短裤,打眼往楼道远处一看,看到一个细瘦的身影,一手拎着个大盒子,一手抱着一只大白熊,慢慢朝自己这边飘过来。
他没戴眼镜,看离自己大概两百米的人有些眼熟,总觉得像是室友李栖筠,可看到那人怀里鼓鼓囊囊的样子,陈镜就又有些不确定了。
栖筠不像是会买玩偶的人。
他瞅了两眼,就把视线收回来,继续专心晾衣服。屋子里的王天阔突然冲过来,手里攥着两件被衣架撑好的T恤,笑嘻嘻地道:
“老陈,拜托帮我晾一下哈,你人最好了,帮我晾衣服真的也算是行善积德,普度众生的功德一件了。”
陈镜淡淡睨他一眼,没说什么话,晾好自己衣服后,接过王天阔的衣服默默往栏杆上叉。
王天阔喜不自胜,转身正要进屋继续打游戏,看到由远及近走过来的熟悉身影,美滋滋地招了招手:
“栖筠!今天回来得怎么有点晚了?诶不对,你这抱着的玩偶哪来的?”
李栖筠一手护着洁白的大熊,看着凑到自己身边啧啧称奇的王天阔,和已经投来淡淡探究视线的陈镜,把熊抱得更紧了一些:
“今天有点累了,走路可能有点慢,就稍微晚了些。”
王天阔没有再细究,只是凑得离他更近了些,准确来说是离大白熊更近了,继续追问李栖筠刚刚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这玩偶看上去就不便宜吧,”他轻轻嗅了嗅:“味道都是香的,看着就贵,谁送的?”
李栖筠更加紧张地护住熊,王天阔看出他的在意,更加故意地逗他,嘴里嘟囔着“哎哎哎哪来这么可爱一玩偶,我还真是第一次见,”便伸出爪子假装要摸摸熊耳朵,还没等他手碰上去,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先制止住了他的手——
陈镜面无表情,伸出握在手里的衣叉,直接把王天阔的手拦在了半路上:
“别逗他了。”
此话一出,两人同时看向话题中心的李栖筠,他嘴唇微微张开,看了这两人一小会,终于搂着熊笑了出来。
李栖筠被两个人在楼道闹过这么一通,进了屋关上门之后觉得空气都变得松活了一些。王天阔平日酷爱耍宝,今天见李栖筠怀里塞得满满的,心事重重地从外面拖着步子飘回来,也是故意想要他轻松些。陈镜平日虽然寡言少语,但到底和他是一样的心思。
王天阔搬过来椅子坐在李栖筠对面,反坐在椅面上,腿岔开在椅子背两边,摆出一个特豪放的姿势,很严肃地问:
“快点交代,这礼物谁送你的,如实交代的话组织还可以对你从轻处理,要是敢有一丝隐瞒或者欺骗,呵呵,”他笑出一阵农村苦情大戏电视剧里恶毒婆婆才会发出的动静:“就有你好受的了。”
李栖筠嘴角抽了抽,正想把陈镜当挡箭牌,找一个“你老实点吧陈镜还得看书呢”的借口堵住王天阔那张嘴,下一秒他就看到陈镜笔直地站在了王天阔的椅子旁边,抱着臂,和他一起摆出来一个双人会审的架势。
李栖筠被这一胖一瘦、一坐一站的两个人目光炯炯地盯着,也是有些哭笑不得,终于苦笑了下,把熊从衬衫里放出来,两手从熊玩偶的腋下穿过,抱着举起它,晃了晃,说:
“我说我说,也没什么别人,就是封家人送的。”
王天阔和陈镜默默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对这个答案一点都不震惊。早从李栖筠被封家玛莎拉蒂接走的那个下午起,411宿舍剩余三位就已经习惯了这位室友一面是江大年级第一、一面是豪门家庭医生的双重身份。家长送家教一些礼物也不算什么不常见的事,王天阔估计家庭医生这个职业也是同理,他心底没多大震动,面上却依旧表现出一副受了很大的打击的样子,无比期期艾艾地对李栖筠说:
“你,你果然还是进了豪门就忘了我们了,哈哈哈哈,”王天阔扶额,摇头,苦笑,突然唱起:“江大李郎离家园,未料皇榜中状元——”
李栖筠被他这一嗓子黄梅戏唱懵了。
王天阔却还没停,又瞬间摆出个哀怨的小媳妇样,对着他就碎嘴子一样念叨着:
“呵呵豪门生活果然足够光鲜亮丽吧,足够让你忘记411还有如此可爱的我们在等你,呵呵呵,没关系啊,不就是封家,耶。封太太这么关心你也没关系啊,呵呵呵不就是你长得又好看专业又厉害性格又好,封家人爱上你也是人之常情啊,哈哈哈封太太送你礼物又怎么了,她还是没办法挤占我们411三小只在你心中的地位的,对吧?”
说完就眨巴着眼睛卖萌。
李栖筠脑子还在反应,陈镜那头已经仰头,把眼睛闭上了。
王天阔浑然不知自己的表演给这两个人带来了多大的精神冲击,依旧在自顾自地控诉道:
“没想到封太太还真是笼络人心的一把好手,豪门大户出来的果然就是不一样。啧啧啧,小筠筠,别是人看你长得这么好看,对你有点别的想法吧?”
“哪会有的事?”李栖筠挥掉王天阔捏着自己脸的手,“再说了也别给人家造这种谣言,传出去对她也是伤害。”
王天阔听出他话语里淡淡的不赞同和警告,立刻很有眼力见地举起双手,摆出一个投降的姿势: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我也就是在你面前耍耍宝,怎么可能真的出去乱说?”
“不过,”他低低叹了口气:
“有多少人上赶着想和封家攀关系,你也是真的心态够稳,看起来也是没怎么受到资本的侵蚀。”
说完他慈爱地摸了摸李栖筠的头,李栖筠木着一张脸,刚要给他的手拍过去,脑袋上就又加了一只手的重量。
陈镜也把手放他脑袋上了。
李栖筠笑了。
是微笑。
“先把手拿开。”
两人见好就收,收回了手。
李栖筠见他俩重新坐好和站好,对着王天阔,挑了下眉毛:“不稳还怎么带你过六级?”
王天阔直呼“帅到了帅到了”“男神男神”“英语王子”,啊啊啊啊啊啊尖叫着原地跳了三下。
“不过,也不能算是没受到资本主义的侵蚀吧,毕竟我的灵魂每个月还是多了些金钱的重量。”李栖筠云淡风轻地拉仇恨,“刚好如果有人租房手头周转不开的话,我这里能给你们一个依靠。”
411寝室内的尖叫声都停了。
王天阔和陈镜都有些愣地看向正坐在椅子上,穿着浅灰色柔软的棉质T恤和家居裤,抱着柔软的玩偶,散发着浅浅的香气,一脸笑意清浅的人。
他们一个寝室,家庭条件都很普通,看到李栖筠得了个工资如此丰厚的机会,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们也都对李栖筠的能力为人心服口服,因此还是照常和他相处,甚至会关心两句他上班的情况如何。
可是临走入社会在即,求职、入职、租房,隐隐约约的压力压下来,每个人心底都有些没法和别人说出口的焦虑。
可是有天,你的同龄人,那个比你过得更辛苦更努力的人,告诉你说,如果有人周转不开,我能给你一个依靠。
可能家人都无法给出这种回应。
可是这个你心底暗暗艳羡,感叹“他是不是比我幸运太多”的人给了。
“我收回刚刚对你的赞美,”王天阔转悠到李栖筠身边,小声感叹道:
“你刚才真的,好像一位妈妈。”
李栖筠的笑意在脸上凝固住了。
王天阔却还没说完,吸了吸鼻子,继续说:
“而且也不知道是你身上的味道,还是这个玩偶上面的,真的好香.......”
李栖筠人却已经麻了。
他冷笑了一下,上眼皮下压成一条线:
“王天阔我希望你刚刚没逗我,你当妈妈这个词是对谁都能说的吗?”
他难得地释放了一些攻击性,得益于回学校的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前世的事,得益于上辈子他从来没有感受过什么叫母爱,得益于这一生他难得地有了家人,却因为家人不得不顺应剧情成了封家豪门风云中的一颗棋子。
也算是有了妈妈,哪怕只是在一本小说里。
他不是觉得王天阔刚才说自己像妈妈是在侮辱自己,只是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高远、飘渺而求不得了,他怎么能就这么说自己像是一位妈妈呢?
说得这么轻易,凭什么,明明,明明这是他一辈子的求而不得啊。
王天阔看着李栖筠白着一张脸,眼底却似乎有些泛红的样子,一时间也有些慌了神。陈镜及时轻轻拍了拍李栖筠的肩,关心道:
“是不是今天在封家工作有些累了,要不要先洗个澡,休息休息,换换脑子?”
李栖筠深吸一口气,玩偶熊的脸被他搂紧的动作搞得皱了一些,看他俩紧张自己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刚刚话说重了,及时道歉:
“我,”他抿了抿唇:“我刚刚不是故意的,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只是我觉得妈妈这个词很重很大,我......”
“哎,别人我不知道,你我还能不了解,没事啊,”王天阔不在意地摆摆手:“我刚刚也是脑子昏头了,嘴里没个把门的。再说了你在封家干一天活也够累的,心理压力是不是也够大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接地问李栖筠这个问题。
以往王天阔、陶然,包括最有分寸感最不爱管人闲事的陈镜也旁敲侧击地关心过他在封家做家庭医生累不累,当时他都是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因为现实事实就是几乎没有什么体力劳动,□□很轻松,照顾封陵也不是什么劳累的体力工作。
只是经过汪青蕊、沈雪亭和封陵这几天的冲击,经过玫瑰花、沈妈妈的病、玩偶熊一层层的到访,李栖筠只觉得心像是被绑上了蹦极带——低的时候像被投入深渊,高的时候像是飘在云端——像是那朵粉蓝色的云朵,被气流吹得,颠簸偏离,忽高忽低。
这样很累。
他整个人松散下来,彻底靠在椅子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嘴里喃喃道:
“不是压力大,只是——”
“误闯天家啊。”
陈镜和王天阔看着他仰着头,表情有些迷茫无措的样子,不用李栖筠明说,光是听他语气轻轻地说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像飘在空中的样子,也都懂了他的意思。
封陵也懂了。
其实他也这么觉得。
李栖筠做自己的家庭医生,好像真的很累。
可是能怎么办呢,自己好像没办法接受这个位置换成别人了。
李栖筠却不知道远在封宅的封陵是怎么想的。他只是好像难得地有了个倾诉的渠道,看着洁白的天花板,对着空气,在封陵看不到的地方,难得地泄露了一点脆弱,自言自语地说:
“可是我得干。”
“我有自己的爸爸,有自己的妈妈,我还有自己的妹妹了,对,我还有自己的家人。等到我做完这份工作,他们应该就好了,等我离开封家,就可以好好和他们生活了。”
“等到封夫人满意了,我应该就可以离开了。”
“我希望她能尽早满意。”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透过电流回荡在封家二楼尽头大到近乎空旷的房间里时,简直有些失真。而与此同时,封陵听到一阵一阵震动的声音,扑通扑通。
那是李栖筠的心跳声。
封陵闭着眼,戴着耳机,几乎能想象到李栖筠是以怎样的姿势抱着玩偶,或许小熊的肚子就贴在李栖筠的心脏前。他近乎忘我地投入在李栖筠带来的一切声音的海洋中,黑色的蛇慢慢绕过他的手腕,讨好似的吐了吐信子,舔了下封陵的下巴。
他能感受到蛇的身子变得越来越长了,这又让他联想到李栖筠——看不见的时候,人的听力更加灵敏了,想象也是更加漫无边际了。
他在想象李栖筠在这个屋子里喂蛇的模样。
因为看不见,只能想象,而不是想。
同一时空的两个人,一个正在仰头,白色柔软的熊靠在胸前;一个正垂着头,黑色细长的蛇盘在手腕。
封陵手指摩挲着蛇身,从耳机里听到李栖筠的话,皱了皱眉,哪怕他早看出来李栖筠并不是真心为了汪青蕊做事,由着她迫害自己,如今也是印证了这个答案,这个人的本心,可是在听到他想早点离开自己时,心脏还是抑制不住的不舒服。
李栖筠无从知晓这一切,只是抱着熊,悄悄把自己的脸埋了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上面似乎还有从封陵房间走出时闻到的茉莉香。
忽然,他感受到裤子口袋一阵震动,掏出手机,发现是微信来了条新消息:
头像是蓝色风铃头像的人,在自己发去一条【谢谢你】之后,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给自己发来了一句语音。
他猜想是因为封陵打字不方便,所以才会给自己发语音;加上或许是因为他最近使用读屏软件还不熟练,所以才会隔这么久回复自己。
其实不回他的话,他也是有心理准备的。因为自己只是想说一声谢谢罢了。
李栖筠虽然这么想着,手下还是很诚实地从包里翻出了有线耳机,解开耳机线缠绕在一起的结,插上耳机后,点开了封陵给自己发的语音。
【Windbell】:
“栖筠,你用的是什么味道的洗衣液?”
小剧场:
在一起很久后,有一天李栖筠半夜起床喝水,刚躺回到床上准备继续睡,就被封陵捞过去抱紧了。
李栖筠早已习惯,自动找了个窝在他怀里的舒服姿势,很温顺地,重新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时候,李栖筠感受到脖间一阵乱蹭,睡意都少了些。他也不生气,因为实在习惯了,手上轻轻拍了拍封陵的头,环住了封陵的腰。
含糊嘟囔着“快放我睡一觉吧,求你了。”
一句话,就把封陵鼻子蹭了半天以后,已经到了嘴边的“你真的好香。”憋回了肚子。
封陵彻底老实了,抱着老婆安安静静地睡了。
卧室里终于重新恢复了寂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白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