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秉公办理

杜宣缘看着地里郁郁葱葱的油菜花,一团团金黄的花朵挤挤攘攘着。

等油菜结籽,催秧的苗儿也已经备好,犁一遍田、插上秧,百姓这一年就指望那些细弱的小稻苗了。

不远处的阿春正蹲在一个阿婆身边,给她递上手帕,低声劝慰着。

叶慧娘杀夫一案是确凿的事实。

可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却迟迟未下定论,甚至在王刺史举办的宴席上因为此事提前离席。

若是这件事能板上钉钉,又何必到现在还在纠结?

这件案子里显然有一个值得深究的点,挖出真相来便可转圜,让这场官员口中的纯粹的杀夫案逆转。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不论是大成的法律还是民俗,胎儿都能被视作人,尽管还不能与活生生的人全然对等,但大成律中有明确对胎儿及母亲的保护规定。

这也是当日宴席上,和杜宣缘闲聊的官员坚称叶慧娘是不慎流产的。

只要证明流产之事与叶慧娘的丈夫有关,就足以令叶慧娘刑罚减轻;若是流产时间与杀夫案发生的时间接近,甚至可以将这件事扭转为“防卫过当”、失手杀人。

但这无疑是需要时间调查和取证的。

阿春小跑着凑到杜宣缘的身边,面上满是喜意:“哥哥!那位婆婆愿意为叶姐姐作证!”

“孤证不立。”杜宣缘淡然道,“今天你走了几家?”

阿春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挠挠头道:“六七家吧……有好多家连门都不愿意打开,透过院墙一听我的来意就让我走。”

她看起来很是气愤。

杜宣缘摇了摇头,道:“可到现在只有一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太,愿意随你去证明叶慧娘和她的丈夫多有不合。若是上了公堂,主审官觉得夫妻争执是常有的事情,镇民捕风捉影,才说叶慧娘腹中孩子是她丈夫害的,不能当真,你又当如何?”

阿春低着脑袋,嘴巴一扁,说不出话来。

“啊哟!”

头顶一疼,阿春赶忙抱住脑袋。

杜宣缘手指一曲,一记“毛栗子”砸在阿春脑袋上:“叫你来西梅镇找线索,你怎么光盯着人证?”

这句提醒叫阿春幡然醒悟,她猛然抬头,亮晶晶的眼睛望向杜宣缘。

.

西梅镇不大,镇上只有一家正式挂牌的药铺。

阿春腰板挺得直溜溜的,大跨步走进药铺里,看着镇定,实则四处乱飘的目光将她的心虚暴露殆尽,连着强行捋直的身姿都透出一股子外强中干的味道。

药铺里还有旁人的时候,她倒是不打眼。

但等最后一位顾客拎着药包出去后,这个孤零零站在店里的小姑娘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小主顾要买些什么?”头发花白的店主朝她招手。

阿春见他很好说话的和蔼模样,便凑到他身边,小声问:“请问你们有没有卖给镇上王家堕胎的药物?”

店主的笑容一滞。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这个毛丫头,随后道:“小姑娘,这是店里的账目,不好随意透露给你。”

这样明显有鬼的话恰恰证明他这儿有阿春想要的证据!

阿春顿时激动起来,眼巴巴瞅着店主,急切地说:“老板!老板!我需要这个证据,它可以救人的。”

店主依旧摇头,面上热络的笑意也淡下。

阿春觑着他的神色,咬着唇瓣。

——王家在西梅镇也算大户人家,怕得罪王家不愿提供证据也是正常。

突然,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立刻抬起下巴仰头看向店主,道:“老板,昨日镇上来了一位大人物,你可知道?”

店主面色一变。

福乐郡主这样出名的大人物来镇子上,还是特意来过问王家那件事的,谁不晓得?

他迟疑着问:“郡主对这件事感兴趣?”

阿春不明确回答,只“哼”一声,别过头去,仿了一番福乐的倨傲神情。

她还是头一次撒这样的谎,背在身后的手心汗淋淋。

店主目光再次上下扫视一遍她,紧接着笑一声,道:“即便是郡主,也没有硬要查看我家账目的道理。”

阿春知道是自己哪里漏陷了。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不情不愿地挪着步子向外走,双眼还祈求般定在店主身上。

但店主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直到她脚尖抵着门槛,垂头丧气地盯着这道有些年头的槛,抬步走了出去。

身后忽然传来店主的声音:

“存德,把账本拿到屋后第二间房里放好。”

阿春猛然回头,店主却已经掀起帘子往铺子后边去,只给她留了个后脑勺。

.

“哥哥,拿到了!”阿春兴高采烈地举起一页纸。

上边清清楚楚记载着在叶慧娘杀夫的前一天,她丈夫的亲信到药铺中抓了一剂堕胎的方子。

杜宣缘看着这页纸边缘撕得坑坑洼洼,显然是在紧急情况下匆匆撕下的。

她道:“既然拿到关键证据,就快去衙门升堂吧。”

别辜负了旁人的一片好意。

拖得时间太久,就不能算作“不慎失窃”,没了借口,容易将好心人牵扯进来。

负责审理这件案子的官员很头疼。

前两天去王刺史府上,只得了“秉公处理”的答案,他也摸不清王刺史对这个远房偏枝的态度。

结果他草拟的判决书才写到一半,又惊闻福乐郡主来访。

更麻烦的是他也看不懂福乐郡主的态度。

明明是急匆匆、指名道姓来见叶慧娘,可一句交代都没留下人就走了,到底是不是要保这个人他也不清楚。

现在又有一个黄毛丫头宣称掌握新的证据。

她从镇上请来一位不入流的秀才做讼师,要求重理此案。

官员坐在高台上一听,人证、物证俱全,照这样判下去,倒是真能给叶慧娘减轻刑罚,更何况大成是允许小罪赎买的,只要拿得出银两,就能直接将叶慧娘从牢狱中赎出去。

旁听的王家人很是不忿,大骂作证王叶夫妻关系不睦的老人,更兼痛哭流涕、捶胸顿足。

吵得主审官脑袋疼。

他不在意西梅镇的王家,左不过一个富庶之家,儿子不争气,死得又是个因为娶罪臣之女近乎放弃仕途的白身。

他担心的是另一个王家。

但人家没给过明话,只说按罪证行事,现在有了新的证明……

虽然两边大人物的态度都不明确,可从始至终王刺史都不曾叫人过问这件事,倒是福乐郡主还亲自上门过,这样想来……那边干脆秉公办事,按证据处理好!

主审官心里有了计较,一直皱着的眉头也放松下来。

他抓起惊堂木,正要落下断言。

突然,围观的百姓如抽刀断水般被分到两边。

方才还跟在菜市场门口看热闹似的百姓此时都噤若寒蝉,乖乖在仆役的驱赶下挤到两边,在中间留出一条宽敞的路,生怕他们脏到贵人的脚。

主审官的手立马从惊堂木上收回,急匆匆起身相迎。

一袭繁复华美长裙的福乐郡主大步流星从外边走进来,所有人都在行礼。

有人在心里对福乐郡主的目的猜测纷纷。

更多人头脑一片空白。

大抵只有阿春一人,瞄到福乐郡主那盖到鞋面的长裙,腹诽着:她这样走来,居然不会被绊倒吗?

福乐郡主从阿春身边走过时,脚步一停。

阿春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听见她“哼”了一声,眨眨眼,脑海里已经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对方趾高气扬的模样。

福乐郡主一点儿也不客气,径直坐到主位上。

她抬手一挥,让主审官自己找地方去。

主审官可不敢驳这位主儿的面子,赔着笑坐到一旁,心下觉得自己方才做出的选择果然没错,这不,重审的消息刚出去,福乐郡主就跟插了翅膀一样抵达,肯定是想保住叶慧娘。

这时他听见福乐问:“审到哪里了?”

主审官起身,毕恭毕敬地将方才的情况详细说来,语调轻扬,言语间毫不避讳自己打算轻判叶慧娘的意思。

可福乐只听到半岔,便面色一沉。

她径直打断主审官的话,问道:“叶慧娘是不是杀了人?”

主审官敏锐地从这句话里领悟到不同寻常的意思,可他刚才的话已经说出口,此时不得不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果然,福乐下一句话便是:“那就直接斩立决啊,啰啰嗦嗦做什么?”

主审官心瞬间凉了半截。

他领悟错了福乐郡主的意思,这个阴晴不定的小祖宗是来催命的!

可他又不是福乐郡主,能任意妄为。

他刚才的话已经出口,纵使他想卖王家、郡主一个人情,也不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目无法纪啊!

主审官不说话,冷汗已经从额间泌出。

福乐可不管这些,她不耐烦地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下判决啊。”

这对于在场的王家人而言,可谓是峰回路转,全都顾不上哭诉他们那已故公子的可怜,单朝着福乐郡主大喊“明鉴”。

福乐眉头皱起。

叶慧娘是个愚妇,这些人也是令人作呕的群豸,真是讨厌。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那并非漫无目的地闲看,认真的神色显然是在寻找着什么人。

隐于暗处的杜宣缘轻叹一声,终于现身。

她站在门外朝福乐遥遥一拜。

随后转身往远处走去。

福乐面上瞬间绽开喜意,立马起身小跑着向外冲去。

主审官是背对大门、面朝福乐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满头雾水拦着福乐道:“郡主!郡主且慢,这案子……”

“别挡路!”福乐一把扯开他,“你审案子还是我审案子,问我做什么!”

主审官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低声道:“还请郡主给小官一个明示。”

福乐看也不看他,一个劲往外去,只道:“秉公办理吧。”

主审官哭笑不得——怎么又是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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