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后悔

这艘客船很大,船上多是往返麓山两侧的行商。

经年跑商,这一路的风景他们都看腻了,相较而言还是更看重他们携带的财物,是以这些客商更乐意待在各自的房间里。

甲板上除却杜宣缘三人,只有零散几人游赏。

她与阿春的行李细软,杜宣缘早已托人搬上船,叶慧娘更是身无一物,半生所得皆在王家。

阿春趴在船侧,饶有兴致地盯着水面浪花看。

上了船,杜宣缘终于腾出时间,她双手随意地搭在扶栏上,看向正在回望姜州的叶慧娘。

“阿春很喜欢你。”她道。

听见自己名字的,阿春悄悄偏一点儿脑袋,竖起耳朵偷听着。

“若非公子与阿春姑娘鼎力相助,我如今还身处囹圄。”叶慧娘垂着眼,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打击让她倦怠不堪。

杜宣缘毫不客气地说:“不必带上我。”

她道:“你与我非亲非故,我只是受人所托去问问你的近况。是阿春坚持要帮你。”

阿春眼睛一亮,立马抬起头。

“是我救了叶姐姐哦!”她仰着头,但凡身后有个尾巴,现在都得摇到天上去。

叶慧娘朝她一笑,诚恳地道了一声谢。

就在这时,一只手往阿春脑袋上拍了一下。

阿春“嗷呜”一声,扭头看向揣手站在她身边的杜宣缘。

“姜州一行,学会了什么?”杜宣缘问。

“啊?”阿春张大了嘴,一时间不知道杜宣缘在说些什么,随后才明白这是当时她要跟杜宣缘一块出去见识世面的“作业”。

“呃……助人为乐?”阿春含含糊糊地说道。

杜宣缘嗤笑一声,道:“你这算哪门子助人为乐?”

她往旁边一靠,双手抱肘道:“其一,叶慧娘并未向你求助;其二,你自顾自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可曾自己动脑想想解决方法?不戳你一下就找不到路径,还好意思在这儿洋洋得意?”

阿春大窘,忙不迭低头认错。

杜宣缘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想了想,转而正色道:“阿春,如果善心充沛,可没有帮别人的能力,你又该如何是好?”

“我……”阿春咬着下唇瓣。

她觑一眼杜宣缘的神色,倔着说:“事在人为,即便我没什么能耐,只要我去做总会有成果,即便最后不能成功,我也尽力为之啦。”

杜宣缘轻笑一声,道:“没想到我家里还藏了个小莽夫。”

“阿春,你听没听说过,有的事情,不做要比做了好。”杜宣缘竖起一根手指,点在阿春着急张开的嘴上,“我不是说这件事。”

她凝视着阿春,神色异常郑重。

“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只凭一腔热血,日后说不准便会落入他人的圈套,甚至不仅达不成你的目的,还被人当枪使、害人害己。”杜宣缘收回手,“三思而后行,知易行难啊。”

阿春愣愣地望向杜宣缘。

良久以后,她才似懂非懂的点头。

被“抽查作业”一道,阿春再没看风景的闲情雅致,瞄了眼杜宣缘后便溜回房间去。

阿春走了,叶慧娘却还站在杜宣缘身侧。

她知道这位自己甚至还不知道姓名的公子,有话要对她说。

杜宣缘遥望河岸两侧连绵不绝的麓山山脉,道:“你主动做出了一个选择,无论前因如何,总该由你自己承这个果。”

“是,慧娘此身微贱,一命抵一命罢。”叶慧娘道。

杜宣缘瞧了她一眼,知道她是个聪明人,便笑道:“前尘已了,多说无益。去船舱里看看伤吧。”

叶慧娘一怔。

她一直表现得如常,只有面色苍白,但经历一场牢狱之灾,任谁也不会红光满面。

可这位公子与她寥寥数面,竟能注意到……

.

阿春“噔噔噔”跑进船舱。

任何消极的情绪在她哪儿都捱不住一个时辰,这会儿已经自个儿消解好,又兴冲冲凑到“哥哥”姐姐身边。

只是她敲门入内,一眼便瞧见叶慧娘手臂上刺眼的淤青、伤疤。

“这是怎么啦!”阿春赶紧关上门,上前询问。

“一些旧伤,不足挂齿。”叶慧娘朝她微微一笑。

仔细看来,淤青边缘泛黄、泛紫,确实是有些时日;那些伤疤泛着脓水,粘连着旧衣,撕下来时叫一旁看着的阿春胳膊上都隐隐作痛。

大面积的溃烂让人有些辨不清伤口原来的形状。

她的背上也有许多类似的伤处。

伤口并不深,但大块大块深色溃烂让人看着眉头一皱。

因为在潮湿、沉闷、脏污的牢狱中待了太长时间,伤口也不曾得到妥善处理,最终导致这样近乎腐烂的模样。

“这是怎么搞得呀……”阿春心中隐隐有一个答案。

恐怕是叶慧娘入狱前受得伤。

叶慧娘露在衣服外边的皮肤上没有一点儿伤痕,若是官府用刑,理所应当的事情,根本不必这般遮遮掩掩。

这些阴狠的、藏在层层衣物下的伤痕,能从何处而来?

“一些家法。”叶慧娘平和地说。

“无缘无故,凭什么对人用这种狠辣的刑罚!”阿春忿忿不平。

“只有我甘愿受家法,他们才承认我腹中是王家血脉。”

叶慧娘面上无悲无喜。

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

不过下一秒,她就被疼得面上一皱,龇牙咧嘴的表情将叶慧娘身上那股悲哀的气息驱散不少。

杜宣缘放下清创用的刀片。

她把刚刚泡进酒坛手帕拧干,轻轻擦拭去叶慧娘伤口附近的脏物。

渡过刚才突如其来的一下疼痛,后边浸了酒的手帕擦在伤口边也很痛,但不至于叫她失去表情管理,这回儿只是眉间紧蹙着。

腐烂的脓疮被清去,鲜红的血液流淌出来。

虽然系统现在没电关机了,但杜宣缘好歹在太医院待了那么些时日,加上穿越前那些基本知识,清理伤口的活干起来还是挺像回事的。

“船上东西简陋,先这样包扎一下,等到了丹州再重新处理。”

杜宣缘起身,先将房门打开透透气。

阿春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在叶慧娘放下衣袖后,心疼地说:“看着就好疼啊……”

她抬头看见叶慧娘已经平静下来的神色,脱口而出:

“叶姐姐,你后悔吗?”

说出这句话,阿春才觉出不妥。

她在问什么?问叶慧娘是后悔杀人,还是后悔嫁进王家?她说不出来,只是突然就问出这样一个在别人伤口上戳刀子的问题。

阿春真是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她连忙对叶慧娘道:“我胡说的,说错了话,叶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后悔。”

叶慧娘的回答已经在她耳边响起。

阿春呆呆地看向她,脑海中还是回旋着一个问题——叶慧娘后悔的是什么?

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将问题咽了下去。

倒是杜宣缘清理完刚才的用具,扫了一眼这二人,随口道:“后悔去岁带你病重的丈夫到皇城求医?”

叶慧娘嘴角勾起,转头眺望着门外的水天相接,眉眼间仿佛氤氲着化不开的忧愁:“……若他病死在那个寒冷的冬月里,我与他之间的故事便永远停留在最好的时刻。”

杜宣缘瞧见阿春嘴角一抽。

大概是没想到她眼中柔弱的叶姐姐后悔的是这件事。

.

走水路要快得多。

不过两天,她们便抵达丹州。

穆骏游是早已在此地恭候多时了,甫一下船,便瞧见堂堂将军一人着便服在码头等候。

恰好有名拎着花篮的姑娘从他面前路过,请他买一朵花。

四月芳菲,这篮子里各色花朵姹紫嫣红。

姑娘年纪也不大,应当是趁着时节卖花补贴家用的,穆骏游便花一个铜板买下一束迎春花。

他再一抬头,杜宣缘已经走到他面前。

“旗奔兄看起来很悠闲啊。”杜宣缘笑道,也看出对方微服的目的,并未叫破身份。

“这两个月确实没什么大事。”穆骏游说着,看向杜宣缘身后二人。

杜宣缘招来阿春:“我妹妹阿春。”

又介绍叶慧娘:“这位是中途为我妹妹请来的女先生,姓叶。”

穆骏游称叶慧娘一句“叶先生”,并未将注意多放在这位看起来除了有点苍白外,和一般温婉女子没什么区别的女先生。

他将手中的迎春花递给阿春。

阿春没有接,而是扭头看向杜宣缘,在得到杜宣缘许可后才接下这束花。

穆骏游看上去只是随手送她一个不值钱的小玩意。

他带着杜宣缘往丹州城中去。

早在杜宣缘从皇城出发前,就像穆骏游来信,请他为自己在丹州城内寻一个好住址,还随信夹带一张银票。

——倒挺会未雨绸缪的。

这会儿他自然是带着杜宣缘先往定好的住处去。

租住的契约手续已经办完,在路上穆骏游将情况简单同杜宣缘说了,那是一处单独的宅院,住三五人绰绰有余。

杜宣缘请码头脚夫送行李,她们则和穆骏游一道在丹州城内走着。

丹州不比皇城繁华,但也是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从一处偏僻地段路过时,穆骏游见左右无人,终于忍不住开口:“敢问陈御史,当初是如何断定三月底便能到山南六州赴任的?”

她被皇帝召回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小的太医。

既无功名,亦不得圣心,怎么能笃定自己从皇城走一趟,又全须全尾的被放出来?

其实穆骏游最想知道的是言下之意。

即,杜宣缘是和皇帝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才得到这个御史之位。

杜宣缘笑道:“其实是皇帝想看我笑话。”

穆骏游:?

杜宣缘挑眉,不再言语,只心道:逼一个i人搞人际交往,是每个脑子有病的混蛋都会热衷的事情。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