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底线

杜宣缘快步走进帐中。

穆骏游见她来了,直接将手中的信件递给她。

“黄池军孙执尔来的信,问咱们安南军近况如何。”穆骏游言简意赅。

黄池军军首孙见松,字执尔。

杜宣缘认真速览一遍这封信,若有所思道:“黄池军军首与将军关系一般,突然来这么封信,恐怕不是字面意思吧。”

“他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穆骏游道。

杜宣缘却蹙眉:“他离吴王咫尺之距,这些年吴王的风吹草动,他一定是早就有所察觉的,不过追根究底对他没什么好处,他跟吴王关系密切,吴王首先针对的是你,他自然乐见其成。”

“所以促成孙执尔这番变化的,一定另有原因。”

二人齐齐抬头,看向对方,从双方的目光中读出了同一个意思。

——皇帝的态度。

“算算日子,我上次在吴王府写下的那份公文,应当早就到皇帝跟前。”

“就算他再怎么消极怠工,也总该看到这份公文。”

杜宣缘盯着信件,念出一段话,道:“这一段说最近有野兽横行,他们黄池军受其损害,问你安南军有没有这样的苦恼、可曾由官府下达过清剿野兽的悬赏。”

“这‘野兽’和‘官府’,恐怕另有所指吧?”

穆骏游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前几日黄池军中有一士卒误入深林被野兽所杀,他的妻子坚称丈夫没有上山的理由。”

他又对杜宣缘强调道:“此人与高淳刚同僚。”

穆骏游这样一说,杜宣缘便知道这人和高淳刚同得是什么僚了。

她轻笑一声,压低声音道:“看来穆将军也没那么老实嘛。”

不论是黄池军里前些日子发生的一件小事都能被穆骏游知道,还是穆骏游对两军里插得“眼睛”一清二楚,都表明穆骏游背地里另有绸缪。

穆骏游哂笑道:“要想独善其身,心眼得比害人之人更多。”

他说着,忽然话锋一转,道:“不过这饲于野兽的手段实在粗糙,比不得咱们御史,失踪之人至今都不见踪影。”

这是穆骏游头一次在杜宣缘面前提到高淳刚之事。

他心中有怀疑,甚至笃定,但从未提起过。

“这位不慎死于‘野兽’之手的士卒有佳人相伴,能让精挑细选的钉子在不属于他的地方扎根。”杜宣缘淡笑道,“看来穆将军也不敌孙将军啊。”

穆骏游长叹一声,苦笑道:“在一个地方成家,心就至少扎一半的根在这儿了。”

二人又同时沉默下来。

须臾,杜宣缘神色淡然道:“说到底,也不过是野兽厮杀,想尽办法增加自己的爪牙之利、削弱敌人。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过是在粉饰。”

杜宣缘时不时流露出的漠然,总叫穆骏游情不自禁地生出胆寒。

可昔日在苍安县时,她望向万里新田眼神中的期待;阿春伤重时,她紧握住对方的双手;谈及吴王毁堤一事时,她的肃穆与难以抑制的愤怒,都叫穆骏游觉得对方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终于,穆骏游问出心底的疑问:“阁下又是如何区分敌我呢?”

一个他其实明里暗里试探过杜宣缘很多次的问题。

到底是心怀疑虑,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或者说,承诺。

“天神打架,凡人遭殃。”杜宣缘指了指头顶,顺势伸出食指划出一道线,“在我这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一条底线。”

穆骏游了然。

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彻底落地。

“言归正传。”穆骏游的神色轻松许多,“黄池军里的天子眼线几乎不可能死于山间野兽之手,孙执尔既然有此一问,那这人的死因必然与吴王有关。”

“杀人灭口。”杜宣缘道,“他恐怕是调查到一些实证,被吴王处理了。”

“能指使棋子的,只有执棋人。”穆骏游道,“故而孙执尔生出犹豫,黄池军里这枚棋子没了,他也怕惹祸上身。”

杜宣缘忽然道:“冒昧问一句,穆将军觉得孙将军此人如何?”

一直听说安南军和黄池军两军首领不对付,不过杜宣缘觉得最了解对方的往往就是对手,孙见松来这样一封信,显然是有意合作,故而杜宣缘有此一问。

穆骏游的神色却变得有些奇怪。

“他吗……”穆骏游看上去很是一言难尽,“就那样吧。”

杜宣缘:?

哪样?

大概也是觉得自己的支支吾吾很怪异,穆骏游纠结着说:“他这个人,最多视而不见,做不出助纣为虐的事情。”

这句话出口,穆骏游也少了许多迟疑。

他道:“姜州堤坝坍塌,汍江以南的诸位,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不对劲,但除了咱们和始作俑者,恐怕没人觉得会是吴王干的,至多不过是怀疑去岁修葺堤坝的钱被人贪墨了。”

“毕竟吴地是吴王的封地,哪有人抄自己家的道理?”

“加上吴王一贯亲民,”穆骏游说着,突然想到什么,对杜宣缘稀奇道,“说起来,若非当日贤弟笃定吴王有鬼,我也不会觉得是他自导自演。”

杜宣缘但笑不语。

穆骏游感慨道:“你这洞察人心的本领,实在叫人佩服。”

杜宣缘心道:所谓洞察人心,不过是建立在充分了解的基础上而已。

从十七岁被关在吴王府,一年多在系统操控下的身不由己,杜宣缘最常干的事情就是分析吴王及他那些幕僚的心理。

杜宣缘没怎么纠结往事,她一贯坚定地向前看。

所以她没管穆骏游后边说得那一堆疑似开脱话语,精准踩在问题上:“穆将军是觉得孙将军可信?”

穆骏游:……

他又露出为难的神色。

像是看见一坨粪便,但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它可以当肥料。

杜宣缘忽然对他们的“龃龉”产生了一些兴趣。

穆骏游说:“不如你替我送回信过去,亲自跟孙执尔接触接触?”

安南军和黄池军几乎没什么书信往来,是以没有熟悉两方路线的信鸽,这封信是靠人力送来的。

“孙将军的信使还在营中吗?”杜宣缘问。

穆骏游点头:“送信来的是黄池军中一名越骑校尉,又是老相识……好歹要礼遇一番。”

也是看孙见松这么有诚意,穆骏游才对这封信上心的。

杜宣缘刚出穆骏游的营帐,就溜去找黄池军来的那位越骑校尉——她还是头一回对某个八卦这么感兴趣。

一句“老相识”把杜宣缘引去挖八卦了。

穆骏游大概也没想到,看起来一本正经的“陈御史”居然在聊到孙见松后,就琢磨着怎么悄悄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杜宣缘跑去正儿八经地拜访黄池军越骑校尉。

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军务后,杜宣缘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往两军首领身上引。

她道:“我来军中也有些时日,还是头一回瞧见孙将军送来的信。”

“怎么不用信鸽送信?”

“嗨,”方才一番闲聊已经将越骑校尉的警惕心打消不少,加上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便径直道,“十几年才联系这一回,哪里需要用上专门训练的信鸽?”

杜宣缘愕然道:“竟是如此吗?”

她神情惶惶,接着近乎自言自语道:“原来孙将军和穆将军关系并不好?”

接着又乱七八糟说了一堆话,像是思绪被搅成了一团乱麻。

这位年近六旬的越骑校尉看着不到弱冠的少年急切地解释,为自己说错了话而惶惶不安,忙劝慰她道:“没事、没多大的事,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必放在心上。”

杜宣缘慌里慌张道:“二位将军究竟是为何生出嫌隙……”

这种好学生怕自己做错事的模样委实叫人心软。

越骑校尉嘴上一时没控制住,便嘴快道:“就年少轻狂,打了几架而已。”

打架?

这个词儿出现在穆骏游身上可真是难得。

“他们是因何打架,仅一江之隔,竟十几年互不理睬?”杜宣缘惊诧地开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越骑校尉也打开话匣子,回忆着往昔道:“也是执尔年轻气盛,见均心和旗奔走得近了些就忍不住跟他打了起来。”

杜宣缘:?

好像吃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瓜。

“孙将军与均心姐是旧相识?”亮晶晶的双眼满含期待,催促着人不由自主地继续讲下去。

越骑校尉笑上一声,道:“是啊,执尔和均心还是一块长大的。”

这杜宣缘倒是不清楚。

她只知道不同于穆骏游这个皇城的世家子弟外派江南,随后在山南六州站稳脚跟,孙见松则是江南土生土长的官员,家境殷实依旧投身行伍,从末流伍长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但杜宣缘是真没想到这二人当年还有这样的故事。

只听越骑校尉回忆着往昔,慢慢道:“旗奔和执尔打了几架,各有胜负。其实当时均心已经和旗奔两心相通,执尔单恋,心有不忿。后来旗奔还把他马车轮子拆了,自己趁机约均心出去玩,更是叫执尔气到破口大骂。”

杜宣缘:……

穆将军,你的老底要被人揭光了。

看不出来,穆骏游年轻时还做过这种恣意妄为的事情。

又听校尉道:“均心与旗奔成婚后,执尔便离开山南,选择入黄池军实现自己的抱负,尔来有十四五年,同旗奔分庭抗礼也快十年了。”

杜宣缘眼皮一跳。

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操蛋感。

出于前半生的经历,杜宣缘对情情爱爱的故事或多或少有点应激。

不过又听孙见松的越骑校尉道:“不过那都是往事了,孙将军早就放下,与一位江南淑女相知相恋,只是和穆将军这点龃龉放不下,更兼……”

他停顿一下,指指天空道:“上意难测,还是关系远点好。”

这样回归正常的故事让杜宣缘悬着的心又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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