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二十五分，距离登车还有四十分钟。

嘉民市的一月并不能算作旅游旺季，车站里的人并不多。秦川坐的那一排，除了他自己之外就只有两三个人，显得空空荡荡。

方果将行李箱扔给徐悦，抬腿就要走过去，却被徐悦一手拽住了胳膊，低声问：“你干什么去？有什么事情在手机上跟他说不就行了？”

她以为对方会听话，没想到方果直直看着她，目光出奇的平静：“有些事情我必须当面问他，不然他不会给我回答的。”说着，她左手搭上行李箱，“要不这样，咱们拿着行李一块过去，你也了解了解？”

徐悦干笑了一声，把她行李箱拉了过去，不再说话了，意思很明显。方果也没有再说话，朝着秦川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将徐悦充满质疑和不屑的眼神抛在了身后。

我可不是什么帮人的正义使者，徐悦暗自思忖，小说故事看看就得了，怎么会有人当真啊？

她别过头，又生怕方果一个出言不逊再把这次采访毁了，心里一阵不安，最终还是又回头看去。

方果坐在了紧挨着秦川的座位上，跟他一起对着照片发呆。那照片上的情侣站在雪山之下，幸福地依偎在一起，男生搂着女生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女生的眼睛很亮，右手比了个耶，全身散发着蓬勃的，几乎溢出照片的生机。

方果小的时候还不能理解梦境中的人事物，每每醒来总会被吓哭，后来年岁渐长，醒来后慢慢不再哭了，反而多了许多感慨。

譬如中学时期，她第一次看明白雪山之下的两人是情侣关系时，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他们笑得那么幸福，应当很爱彼此。

现在，当这张现实中的照片和梦境重合时，她也依然这么觉得。

周边的人要么刷手机，要么在睡觉，周围还算安静。

“秦先生，你好，我是方果。”

秦川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这位是陈黎吗？”方果指着照片中的女孩子问道。

秦川把照片翻过来对着她，背面有用黑笔写上去的名字“秦川”和“陈黎”，中间画了个小爱心，右下角特意注明了日期——2009。

“方果……你既然来了，就说明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要干什么，实话告诉我，关于那次雪崩，你还记得多少？”秦川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回书中，缓缓合上书本。

方果瞄了一眼，那本书正是《雪无言》。

对于这个问题，她深感无力，毕竟她现在掌握的所有信息都只是真相的外层，而这件事的核心问题，即陈黎的失踪，大概只有秦川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问题，应该我问您才对。”方果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

“这样啊……”秦川没有得到答案，反而笑了，“看来只有到了雪山才能知道了。”

他脑袋低垂，头发搭在耳边，遮住了眼睛，在来来往往的人中显得格外突出。过了半晌，方果看不出他此时是什么情绪，又不想氛围这样凝固，开口问道：“如果到了雪山也没有弄明白，要怎么办？”

“不会的，”秦川伸手缓缓覆过双眼，声音低哑，“我有种直觉，到了雪山，我就能够想起一切。”

他转头看着方果，努力挤出一个笑：“我的直觉一直很准。”

口袋里的手机“嗡”了两声，方果拿出来一看，是徐悦给她发信息说快要检票了，让她快点回去。

“那我们雪山上再见吧，秦先生，”方果关了屏幕，冲他笑了笑：“陈黎在哪，那次雪崩发生了什么，你可一定要想起来啊。”

“不对，方果，”秦川摇了摇头，语气竟多了些肯定：“我虽然不太记得发生过的具体事情，但能依稀想起对于某个人的感觉。

你和陈黎很像，很像，就算我找不到那次雪崩的痕迹，你也一定可以。”

我和陈黎……很像？

方果觉得这人说话有点太玄乎了，陈黎那样一个勇敢，热情的人……自己和她哪有相像的地方呢？

时间在追着她，她没有空闲再多问，只好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再拉着行李箱向检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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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嘉民到疆域，十几个小时的车程，窗外的风景变幻不停。他们逐渐远离了钢筋森林，奔向无边大漠，从人满为患的城市来到了无际旷野。

方果中途有几次睡着了，又被徐悦叫起来，睁开眼便看见对方拿着手机，一脸兴奋地拍着窗外景色。

印象最深的是祁连山那一段路程——蓝天铺就底色，山峦起伏，雪色星星点点地盖在群山山顶，在太阳照耀下闪着亮光。

如果不是这次采访，她想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见到这样的景色，说起来也算是意外收获了。

景色固然很美，但该吃的苦一点没少吃。两人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高铁，不约而同地感觉自己屁股要作废了，拎着东西出车厢那一刻恨不能直接飞到酒店里。

出车站时已是凌晨，黑夜中繁星点点。两人搭上旅游团的大巴去了酒店，两点多才住下。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酒店时，方果和徐悦留了个心眼，注意到秦川和她们住的是同一楼层，但相隔较远，想要进行采访大概只能等外出的时候。

到了疆域，气温骤然降了下来，两人不得不换上厚衣服用来保暖。值得庆幸的是这次旅游仅有四天时间，集中于北疆一带，游玩的景点算不上多，而且自由度也比较高，外出时间还是足够的。此外，她们两人住下的房间正对着雪山，拉开窗帘就能够看到美景。

之后的三天，两人趁着这次机会好好玩了一把，同时也没忘了和秦川进行交流，时间无法确定，毕竟每一天行程不同，地点也是随机的，有时遇到一个看起来熟悉的地方，方果就会走到秦川身边提问。

方果负责和季缘线上对接，调整提问思路，同时引导秦川减少隐瞒，更多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感想。徐悦则担任直接提问和整理材料的工作，两人配合得越发默契。但与之相反的是，无论怎么调整提问，秦川给出的回答仍然不尽人意，甚至隐隐有减少的趋势。

“哎你说，他，他会不会是已经想起来了，就是故意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们？”

在坐大巴去喀纳斯的路上，徐悦手捧着暖水袋，哆哆嗦嗦地问道。

方果呼出一口白汽，盯着前几排秦川的背影，轻声回答：“没办法确定……不行，我找个机会刺激一下他，看他能不能想起来。”

“别！”徐悦睁大了双眼，声调猛地抬高，即便是大巴车行驶的隆隆声也没能掩盖住，包括方果在内，周边的人一下子全往这边看过来，她忙捂住嘴，往方果身上靠了靠，用气声说话：“我的意思是……你要小心一点，毕竟他有心理疾病，就怕一刺激，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谢了，我会注意的，但是还有一天就要回去了，现在只能赌一把。”方果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

寒风刮过，车窗被震得颤动不停，透过窗户向外就能看见起伏的雪山，以及成片挺拔的松树。

蓝天澄净，阳光从层层叠叠的白云中倾泻而下，方果看着这一幕，心中陡然出现一个想法。

前几天他们去的地方大多是湖边，草原，或是当地的博物馆，而今天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雪山，真正的雪山。

她从网上了解到，心理学上有一种疗法叫做情景再现，是指在治疗师的帮助下，患者重新体验某一时刻发生的情景【1】。虽然不清楚秦川之前有没有找心理咨询师治疗过，但如果来到雪山——这个他遗忘过，也受伤过的地方，没准会对恢复记忆有所帮助吧。

等等，遗忘过，受伤过……方果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秦川在初次采访中说他年轻时就有心理疾病，可是《雪无言》中并没有提及这件事，此外，她之前从陈黎家人那里得知，秦川年轻时开朗得很，不像是患有心理疾病的样子。

并且，关于那次导致他退队的雪山意外，他自己说的是“经历意外，忘记了很多东西，心理也出问题了”，时间点不一致，前后的话语根本就对不上。如果是这样，那么秦川心理疾病的节点就始于雪山救援的意外，而不是雪崩事件。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方果，下车了。”

不对，一个心理疾病患者的话，到底有几个字是真的？

“方果！”徐悦见她没反应，又喊了一遍。

方果这才回过神来——车子已经停了，人们陆陆续续下车翻找自己的包裹，准备入住旅馆。不远处有一片木屋群，屋檐上堆积着厚厚的积雪，想来应该就是那里了。

她连忙跟在徐悦后面下了车，在一堆行李箱里艰难地翻出来自己的。

风雪呼啸，导游举着旗子走在最前面，招呼人们排着队向木屋走去。方果环顾一圈，雪粒纷飞，没能看见秦川在哪，只好先跟着人群一步步往前走。这里的雪很深，大概到膝盖，每走一步都很艰难。

出于安全考虑，导游建议人们先在木屋待过中午，其他的行程视情况而定。方果和徐悦拖着沉重的行李上了二楼，虽然辛苦了些，好在屋子里设施齐全，十分温馨，站在落地窗前就能够俯瞰附近的山坡。

一整个下午，两人都没有再遇到秦川，不知是躲在房间里还是趁着雪停的时候出去了。途中方果试图出去找，但直到她围着木屋群走了一圈，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直到夜幕降临，灯火亮起，徐悦仿佛认命似的，抓起枕头朝落地窗扔过去：“他妈的，我看这次是完球了，季老师说得一点没错，咱们就不该摁着秦川一个人！”

方果也是快心如死灰了，堪堪抱着一点希望道：“等一会儿，徐悦，晚饭的时候大家要坐在一起的，到时候看看他来不来吧……”

“等？还等？”徐悦从床上弹起来，胡乱把头发捋在一侧，整张脸皱成了苦瓜，“我看他就是故意躲着咱俩，一会儿估计也不会来。”

这里天黑的早，没过一会儿就到了晚饭时间。

结果居然真如徐悦所说，秦川没有来，方果把旅游团租的几个木屋都转遍了也没看见秦川。

“放弃吧方果，”昏黄灯光下，徐悦一边嚼着羊肉串一边说话，嘴里含糊不清：“嗯，反正我已经看开了，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五，就当这趟是旅行了昂，别在意。”

方果默默喝着油茶，无言以对。

吃过晚饭，徐悦打开笔记本玩起了游戏，看来是真的已经放弃这次采访了。方果也打开短视频软件想刷一会儿来解闷，可心里总萦绕着某种不安，看见搞笑视频都觉得无聊了起来。

怎么办？采访没完成，人先找不到了。

他走不远的，能去哪?

她刷完手机就对着采访提纲愣神，恍惚着度过了一个晚上，近一点才睡下，可即便如此，脑子里还是在想雪山的事情，并且依然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就结束。

秦川半天没有出现，是为了躲着她们？有什么必要呢，只要是想起来了，早晚有一天要说出来的。

如果不是，那他到底在干什么？

正当她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忽然瞥见窗外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方果猝然惊醒，连滚带爬下了床，扑到窗边贴近了去看。

那个人一身黑大衣，头发凌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外走去。

那个人是……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