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声划破圣诞遗留的喜悦,区域范围内的所有被困者机械地起床、列队。木门免了平日的温和,被踹开后歪斜一旁,松松垮垮,颜面尽失。
木排房空了十四个床位,众人面面相觑,尔后默契地装作无事发生。
汉斯走进来,像匹随时准备咬食的饿狼。他难得没有发难,只是沉默。匪气倒是仍挂身上,视线如激光,不停扫过每个人,定格、核验、放行。
自我威风过后走了出去。
别尔等人被赶出木排房,周遭三间房的也被赶了出来,四条溪流瞬间汇合,形成一股条纹河流,晃动的波纹惊人的一致。
没有谁能怀疑谁,谁都是可疑者。
他们被带往木排房右侧的偏僻场地,那里平日不被允许经过,更别谈进入。
场地四周房屋低矮零散,视野开阔,铅色的天空雾蒙灰暗,好像要倾覆下来。两侧林木成排,枯枝上落满雪,黑鸟浮翔而过,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正前方有一个四级台阶,台阶上竖着一个门框单杠,单杠正中落下一个铁质挂钩,因过于单调而显得很特别。
汉斯和士兵在木架前一字排开,翻译官在汉斯的旁边落定,提声:“你们之间,昨晚有人越狱了!”
自由的空气瞬间污浊起来。
“破坏了规则,就得制定新的规则!”
翻译官说完退到一旁,汉斯扬声,“你们是觉得我太仁慈了是吗?”
几个士兵应声从不远处的小木屋拖出一个人,正是昨晚逃犯中唯一的存活者。血染红了他的条纹服,四肢连接却已断裂成截,俨然一个可以任意拨弄的提线木偶。
“我知道你们中的某些人不怕死。”汉斯神情玩味,在别尔身上停留一霎,又移开,“但有一种,你们可能这辈子都没见过,今天就帮你们开开眼。”
他的架势更像要击碎在场所有人的眼球。
逃犯被拖上台阶,脚尖噔噔噔打在阶面,死鱼一般任凭宰割。
士兵拿出绳索打结,绳索很长,尾端垂到台阶下。一共打了两个结,小结挂在钢钩上,大的活结套在逃犯的脖子上。拉紧绳套的刹那,那人像被开水漫过,激烈挣了好几下,雪水和血水混着撒落。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押解的士兵走下台阶,绕到台阶后。
汉斯拔高音量,语尾雀跃,“从今天开始,敢逃的,下场就是这个!”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踹开了台阶。
台阶是空心的!且可移动!
绳索勒紧皮肤时发出一种极低的滋声,音波灌入耳中会刺激神经放慢倍速,以至于波纹的每一次起伏都震耳欲聋。
那逃犯嘶叫起来,嗓音却只能融入混着泡沫的血块,淋淋沥沥地从嘴角滑到颈侧,隐入湿透的条纹服,洇出一团深黑污渍。
汉斯捡起落地的绳索尾端,每抽拉一下,垂直吊挂的身体就激灵挣动一下。
他玩得乐此不疲。
众人错愕、惊诧,也不解。
这次是吊刑台,下次又会是什么?他们的杀戮方式到底有多少种,到底哪里才是尽头?
别尔无法再直视,猛地移开视线。他太懂那种感觉,曾经被贝恩掐着脖子时对方也是这样故意让他垂死挣扎。虎口逐渐收紧时并不可怕,那只是走向窒息,忍过就能死亡、解脱。可濒死时对方的突然放力会让所有意识回笼,身心疯了一般寻找还活着的证明。呼吸喷出刹那活了,下一秒又被操控。好比烂命被他人扼住、嘲弄、侮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灰眸越发涣散,头脑越发眩晕。
别尔拼了命凝视地面的积雪,除了白还是白,空寂、苍茫、凛冽,始终无法提供一个聚焦点。
涅夫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猛地握住他的手腕下扯,别尔丢失的魂魄这才落地,食指和拇指捏住袖口,粗粝的布料唤回神志。
“就这样,慢慢折磨,让你活,让你死,让你活哈哈哈……”
开阔的天空充斥着汉斯的笑声。
——天竟慢慢晴了。
那人没气后,士兵开始在队伍里揪人。他们手中有号,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和收集的。最终又有四个人被推上台阶,吊刑台上又挂上了四个套索。
汉斯一声令下,四条生命又直条条地去了。
上帝从不垂怜任何人,祸倚福,福倚祸,都是他的旨意,苦难从来靠自身。
木排房又来了一批囚犯,空缺瞬间被填满,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互不相识。
平日活跃气氛的里德希很早就躺到了床上,他第一次这么安静,也终于正常了一回。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正如没人懂他们自己。
一切又从零起步,彼此之间竖起一堵墙。不经意间的问候会在不知名的某天招来杀生之祸,以至稍加的亲近也怕被判定为密谋逃生。
他们不仅限制自由,还要泯灭人性,抹杀人的文明,让囚犯活在阴影之下,战战兢兢无所适从。
午休后别尔照例被带到木排房,台阶下的小雪人已经坍塌,树枝陷在积雪里,手套不知所踪。
今天尤纳斯也在,正坐着手绘,虽然所画的只是初见轮廓,但内容显然和工作没有任何关联。
费格莱没什么变化,黑制服、黑军靴,穿着干净纯粹,还是落拓不羁,还是高不可攀。
办公风格一如既往流程化,给别尔递出一份新的设计理念文件就看图纸去了。
文件是手写体,费格莱每次都会把德语译成苏联语,这样不仅可以对别尔选择性公开,也便于减少彼此间的交流和影响工作进程。
装甲炮车,别尔在这四个字之间流连。费格莱所负责的已不再是后盾武器装甲列车,而是冲锋火力极强的装甲炮车。别尔并不精通,效用价值瞬间逼近于零,费格莱显然也在在等着他的答复。
从一个深坑踏入另一个深坑,仅一念之间。
别尔知道这不能拒绝,待在费格莱身边才能获取重要文件,以及德军的重要设计理念。
室内很静,这次无关乎大自然所带来的静谧,而是连微风吹过都能演化成的一场毒害。
沉默,只剩下沉默能短暂地和谐共处。
然而振聋发聩的沉默,不是摧毁别人,就是摧毁自己。尤纳斯显然选择共沉沦,手绘笔砸到地上,“为什么!!”
他怒吼、桌上的物品全被扫到地上,手绘图飘到别尔脚边。别尔看清楚了,是昨晚费格莱搂着那个死去的德国人的场景图。
“为什么!!”他怒瞋费格莱,像匹脱缰的战马,横冲直撞,头破血流。
别尔一直以为他是两面派,因居高位,拥有的只有俯视和仰视。现在看来并不是,他的笑容是真实的,温柔是真实的,愤怒也是真实的。
他会为生命的流逝愧疚与痛恨。
费格莱一言不发,弯腰捡起手绘纸,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
尤纳斯越发不满,“为什么不救他!明明可以救他,为什么不救!”
他的声音宏亮高亢,门口的士兵疑惑扭头看过来,尤纳斯却全然不顾,只想发泄心中愤懑。
“闭嘴!”费格莱说,话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不怒自威,满是压迫。
尤纳斯咬紧后牙槽,双唇打颤,不说了,眼泪却扑簌簌流下来,可怜巴巴的。
费格莱走向他,步伐沉稳有力,命令道,“尤纳斯少校,你需要静一静。”
尤纳斯抓起军帽,失望地走了。
别尔知道,尤纳斯的办公区不只这里,他所负责的领域和费格莱大相径庭。
喜欢往这跑,或许只是为了寻求慰藉。
送走尤纳斯,费格莱转身,淡言道:“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别尔抬眼,原来他知道今早上汉斯处决了几个人,又或者命令根本就是他下的!
这样的想法击溃别尔一上午的隐忍,甘愿成为情绪的奴隶,任由怒火夺走理智,抬脚就是发难。
骤然间,两人在狭窄的空间对峙,眼神如刀,摆动的身形、精确的踢腿、迅猛的击打,每一次挪移都包含强烈的杀意,像是要撕裂对方的灵魂。
长腿横扫带风,费格莱擦风侧身,里间的木门被顶替踹开,腿力之大,木门訇然碎裂。别尔又疾速收腿、回身,另一条腿横扫过去。费格莱闪进里间,偏侧,握住对方的拳头,膝盖狠力上抬,朝向腹部。
瞬息之间,别尔挣脱,顺手拔走了对方别在腰间的手|枪,九毫米口径直指费格莱的眉心。
嘈杂凌乱的打斗声猝然落定。
费格莱的目光深邃锋利,专注洞察对方心底的细微波动。
他也怒了,别尔肯定。
食指扣住扳机,手中有枪的感觉毕竟不一样,尤其是当枪口正对准心里最痛恨的人。别尔的眼神瞬间平添几分淬利,只需要半秒,费格莱就能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你真的能杀了我吗?”
平静的话语,不带任何情绪的声线。
别尔怔了一下,高度紧绷的神经倏然松懈,目光撞到了身后的墙上,那里挂着那副破烂的小手套。
他就是在这一刻失败的,再一次败给了费格莱。
费格莱趁他走神时一手抄住了他握枪的手,手指卡到扳机扣里,另一只手横肘撞上胸口。
只是视线恍惚的功夫,形势已经完全倒转:费格莱贴在别尔背后,一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另一手持枪,枪口抵在对方的太阳穴上。
“你杀不了我。”费格莱在他耳侧说,声音冷硬,“我很好奇原因。”
别尔沉默,怒火已经燎原而去,余下一片焦黑。
如果上次是出于格斗获胜的掉以轻心,那么这次呢,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为什么还能被反将一军?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杀不了对方?
费格莱卡住他的脖子上抬,上身往前凑,目光一上一下,淡蓝与灰眸,力量与意志的搏斗。
别尔从没这么近距离看过费格莱,他的脸渐渐由单薄变立体,饱满的额头和浓丽的眉,眉下嵌着一双深邃的眼,睫毛长且密,勾出的黑色曲线像是微微睁开了眼在看谁。视线往下,掠过高挺的鼻梁,唇线分明而利落,颜色偏深。
当他意识到视线撩刮的荒唐,唇上已经触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凉,对方极浅的呼吸轻扑而来,挺直的鼻尖在脸颊上戳出一个小凹陷。
毫无间隙的触碰之上,那双淡蓝眼眸格外专注,却只是想要探明点什么。
不到两秒的触碰,怒火如飓风狂卷,别尔像暴走的黑熊,浑身戾气。在对方撤走所有威胁的刹那,回身一巴掌甩了过去。力道之大,费格莱头歪一侧,脸颊虽已微红,神情却仍是淡漠。
别尔怒视他,想把他烧得片甲不留。
费格莱眼睑下垂,“他的全名是赫尔德·冯·尤纳斯。‘冯’是德国的贵族阶层,他是家中独子,没有权利决定在哪、去哪。我希望你能饶他一命。”
别尔自嘲一笑,而后冷下脸,踏出里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吊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