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里间没一会儿,别尔就调整好情绪恢复平静,弯着腰捣鼓新图纸。
装甲炮车和装甲列车虽有相通之处,但性能和设计方向差异仍巨大。别尔擅长设计装甲列车,却驾驭不了装甲炮车,专业词汇的难度也上了一个新台阶。仅视线扫过的区域,十个德语词汇就有九个不懂。
费格莱最近教的德语根本派不上用场。
他想不通费格莱为什么还愿意留下他,明明做过背景调查,别尔的苏联装甲列车精锐设计师身份已经板上钉钉。至于特种兵身份,几经交手,费格莱不可能一点察觉也没有。那么,不擅长装甲炮车这一点,他也早已知晓。
为什么走到这一步了还愿意留一个敌人在身边,难道敌人胜过朋友?
别尔顿了一下,把可笑的念头甩出脑海。
费格莱走出里间,已经换上别样款式的衣服。身穿原野灰长款风衣,简单的线条勾勒出硬朗的轮廓。羊毛料的褐色西裤,裤线严谨定型,布料流畅,裤脚垂到原野灰战地靴上。
恶魔的气质削减了不少,堪比改头换面。
他的手上还搭着另一套衣服,走向别尔,“换上,我们要出去。”
这是费格莱第一次直言不讳道出目的,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解释,话语听着很顺耳。
能出去,即将走出这个牢营,别尔没有一丝踯躅,接过衣服就走进里间。
再次回到不怎么让人愉快的空间,别尔不再愠怒,平和的心境反倒催促他环顾四周。
里间布局简单,但一应俱全。
左墙挂着一幅德国地图,地图上没有什么尘土,上面也没有标识,显然是用来怀念。怀念家乡,遗忘家乡,再记起,就像那盆蓝色的勿忘我,怒放又凋谢,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紧挨右墙的是一张简单的木板床,床上有行军被褥和枕头,折叠齐整,透着严格的军纪。床头左侧立着一张木桌,桌上有洗漱用品和仪容整理仪;右侧出的半圆区域是洗浴室,玻璃外有木板封挡。床下有几个行李箱,应该是装衣服用的,角落立着衣架,上面挂着费格莱刚换下的制服;衣架旁边的区域挂着小物件,那副破烂不堪的小手套就在其中。
别尔总会不由自主被小手套吸引,它曾在梦中频频登场,刺激他、折磨他。现在却神奇地出现在这,最合理的解释莫过于费格莱是小男孩的亲人,他们有着一样的淡蓝眼眸,说着一口苏联人听不懂的话。
当年那个睁着一双干净淡蓝眼眸的小男孩,终究是不在了。
该放下执念了。
多日的餐饭对半,能再次进食土豆就是最好的证明。过去的终究成为过去,遗留下来的念想并不能在战火中改变什么。
一直被束缚在条纹服里,脱下的刹那,被自我欺骗的自由之风团团包裹。别尔扯了扯衣摆,风衣衬得他板正颀长,俨然拿回了曾经矜贵的少爷身份。
战火燎原后,他的灰眸总是掀起雾霾,如果不是换上常服,恐怕曾幸福的他也只是假象。
掀起眼帘直视前方,灰色瞳仁发亮,给人一种在看镜头的错觉,这正是德军所言的“漂亮眼睛”——琥珀般剔透的灰色眼珠,像是蒙上了颗粒清晰的尘土。
然而只要风一来,尘土退散,余下的只会是和平鸽浮翔而过的郎润清灰。
原野灰般的毛呢风衣穿在身上,柔软、暖和与舒适。好久没有体会正常人的体面了,别尔勾起嘴角,脸颊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像块内蕴光华的脂玉,纯稚又干净,冲淡了所有怨恨和锐利。
费格莱看到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样,换了一副皮囊的别尔,其实和他一样平等,人格一样完整独立。
几天的大雪过后,铅色天空早已远去,灿白的光透窗而来。光线照射别尔的面孔,看着几乎不像真人,反倒像苏联陶瓷娃娃,光滑而坚硬,白里泛着淡淡的青色。费格莱怔了一下,眼前这个褪去锋芒的苏联人,恢复了友善,给人一种直抵心脏的酥麻感。
别尔微微蹙眉,不理解费格莱为什么一直盯着自己看,由面无表情到肃穆专注,表情转换得够精彩。
他又要发什么疯?
费格莱收住心绪,到书架抽出一本书,书封用图纸重新包装过,不知道里面的具体内容。拿完书,侧身看了一眼别尔,两人出发。
走到一半,费格莱像是想起了什么,摘下帽子扣到别尔头上,相对于德军总是上扬的帽檐,这个帽子低得有些过分,戴上后像是去执行刺杀任务的卧底。
扪心自问,别尔觉得费格莱戴着更安全,毕竟想谋杀德军军官的可不在少数。然而,敌我站位,别尔并不想插手对方的决定。
徒步没多久,别尔就庆幸头上戴着的帽子。一个俘虏大张旗鼓地和军官并肩同行,还穿着平等的衣服,不是叛变还能是什么?那些穿过铁网扎在身上的目光,一旦认出,肯定是恨不得扒筋剥骨。
经过劳作区时,费格莱莫名就先一步走在靠铁网那一侧,别尔理算当然变道外侧。费格莱身高一米九几,挡了别尔半张脸,连涅夫都没认出别尔,但因为认识费格莱,视线也就多在两人身上停留了会儿。
别尔庆幸费格莱的一时兴起。
自从逃跑事件死了十八个人后,他们看他的眼神又恢复如初,里德希所做的辩护正在慢慢失效。无能的狂怒之后,如果没有另类者,局内人的信仰就会崩塌。别尔的存在是他们继续捍卫信仰的动力。
这么危急的时刻,费格莱应该顺水推舟,要么彻底毁了别尔,要么逼迫他成为自己的人才对。可是他没有,他不仅没有让他们加深对别尔的质疑,还把他从质疑里摘除了,做得明张目胆,害得别尔再也不能装瞎。
费格莱有时候会把对蓝色勿忘我的执着嫁接到他的身上,别尔有时能强烈感受到。
这样的矛盾让人费解。
不久来到车辆停放处,车型多样,德军交通有多便利可想而知。费格莱停在一辆轻型车前,车身和车架全钢集成,安全性能高。车门有边框,刚性大大增强。内饰很简洁,只有一个花瓶样的仪表盘。
这是一辆专为外出享受自由而出世的车子。
费格莱坐到驾驶座上,别尔怔了一下,这次外出只有他们两个?显然属于异想天开。车子一驶出大营,身后一辆梅赛德斯就紧随其后。车身蒙了布皮,不知道里面坐了多少士兵,但毋庸置疑的是,他们奉命保护费格莱。
别尔看向窗外,平原开阔横亘,和初来时的风貌已大有不同,白色伏线千里。那时被蒙在鼓里,以为只是被劳役,不曾想死神随时在身后扬鞭催马。如今看清了恶的本质,只觉得这平原的宽广真真切切,不仅能容得下最干净的白雪,还能容忍污垢脏痞。
直行不久后,车子驶入弯腰松林。
曾经以为这些卑微的松木是波兰人的现状,身临其境才领悟,不过是假象,顽强的生命力才是真实。
波兰人没那么脆弱。
犹太人被一批一批枪决、焚烧、摧毁,面目全非。脊背弯驼了,可依旧扎在根里,挺过炮火,展现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姿态。
德军进入波兰几年,至今没有弄清楚弯腰松形成的原因,可能以后也弄不明白了。
驶出松林,车子进入城镇。街上寥寥几人,门户禁闭,像刚被横扫一空,宛若一座死城。
车子停在一栋三层小洋楼前,一样的空寂,显眼的大卫星标识对称镌刻在二楼墙外,这是犹太人的专属居住楼。
费格莱曾怨怒犹太人对德国所做的罄竹难书,现在看来,有些话并非凭空捏造。
一个种族,一到新的栖息地就留标识,彰显身份和社会阶层,何尝不是一种野蛮?
可现在入住无人之所,不也是掠夺侵占的一种?
别尔不敢细究费格莱的目的。
费格莱面无表情,推开门,空内还留有淡淡的血腥味,还混有腐朽、陈旧的味道。
别尔环顾一周,并没有发现什么血迹。
“费格莱少校,您的行李要放到几楼?”紧随的那车士兵提着大箱小箱列队身后。
费格莱跨进里屋让道一侧,“请放到三楼右侧第一间。”
士兵得令后安静地上楼了。
别尔并不知道费格莱要在这里长住。
费格莱在一楼转了一圈,站在窗边往后院看看,走进厨房瞅瞅,戴着黑皮手套的手伸出来,却没碰过什么。等士兵下楼就交代这里的一切都不能碰。士兵面露难色,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领头的只是说了句“房间已经整理完毕,请少校好好休息”就带着一众人离开,连大门也好心地顺带上了。
屋内又只剩下两人。血腥味如洪水猛兽,汹涌着朝活物猛扑裹挟,别尔感到一阵眩晕。
费格莱仍是一副对方可有可无的样,只是一个屋檐下,他喜欢先声明一些必要的规矩:“我们需要住这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内,除非必要,你都只能待在这个房子里。”
“这里的犹太人刚被杀死。”
“嗯。”尽管心知肚明,费格莱还是再次加深了他的确定。
别尔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我睡哪?”
“上面。”费格莱言简意赅,走上楼梯。
他事先来踩过点,别尔笃定。
越往上走,血腥味就越淡,他们显然不喜欢躲猫猫,而是驱赶到一楼客厅群杀。
来到三楼右侧第一间房,房门没关,角落整整齐齐堆着行李。对方走进去:“你和我一起睡。”
简短又突兀,意味明显又含糊。
一起睡?同一个房间的意思?
别尔承认,他的第一念头是两人同床,然后惊愕否定。与恶魔同床,无非你死我活,费格莱这种将时间区块化处理的人,怎么愿意多此一举?而且角落放置一个沙发,虽长度不够一米八三,但蜷着身子也足够。
夜幕降临,士兵端来一个圆形餐盘,餐盘上有两份面包和三样菜,摆放好就下楼。
不再是饭盒,别尔不知道有没有自己的份。
费格莱没说话,只是把叠合到一起的叉子撇开,其中一个放到别尔面前,莫名像位执事照顾大少爷。可能是因为他脱下了黑色制服的缘故,别尔甚至觉得他有些好相处,脾气稳定、安静,都是美好品质。
拿起叉子,第一次同吃一个餐盘,别尔不知该如何下嘴。半碗汤落在面前,别尔愣了一下,抬眼发现费格莱已经把每样食物对半分好,已经兀自吃了起来,吃的途中还不忘手拿图纸,专注又认真。
别尔也吃起来,视线落在窗外,整个城市隐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是侵略者的夜巡灯。
吃好后费格莱把餐盘放到门外,反锁了门。然后从行李箱抽出两套衣服,看了看浴室,把隔挡视线的部分木板拆了,只要看过去,就能看到他结实的上半身,每一块肌肉都是那么清晰有力。
他洗得很快,穿着全灰睡衣边擦头发边出来,整个人带着清爽的木香。
然后对别尔说,“洗澡。”
别尔放下图纸,坦然走进浴室,脑海还在不断闪现专业词汇,舒适的水温砸到身上,头脑出现片刻空白。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切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营区,连日获取的情报终于可以有时机传递出去。
高尚的使命感让他浴火重生。
水流滑过他的疏朗眉目,透过水帘,他能看到正靠坐床头的费格莱,位于最佳监视点。
他自始至终没有抬眼,读着那本不知道书名为何的书。很专注,微湿的发下神情柔和,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别尔盯着他预想半夜袭击成功的可能性,破窗而逃的可能性,关闭水流,这才发现竟忘了把睡衣拿进来,侧转身子抬眼,睡衣竟就挂在浴室门口。
别尔看了一眼费格莱,激动的心沉寂下来。
擦拭头发几分钟后,身后幽幽一声,“睡觉。”
别尔走向沙发。
“我和你一起睡。”费格莱再次幽幽道。
别尔回身,对方神色坚定,不容置喙,只好认命地脱鞋上床。嗒的一声,室内灯光熄灭。
头刚落到枕上,身上就被一道黑影覆盖,那股清爽的木味闯入鼻尖,又是一声咔哒,左手被不知道哪来的手铐铐在床头,银色铁质泛着刺眼的光。
下一秒,覆在身上的黑影撤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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