滃滃的雾气后的天际一片灰白,已经透出隐隐血色,不论境况如何,那轮新生的太阳还是会如期而至,清冷而呛人。
尤纳斯自踏入车厢就浑身沉郁,那两个士兵被扔出窗时他几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看向别尔时眼风如刃,恶狠狠像刀子一样恨不得剜进他肉里。
费格莱的右臂受伤了,刀伤规整纵深。
别尔只觉得他的恨意可笑可耻,战场上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非双死而沉寂,再补一刀的勇气都没有,简直就是窝囊废。
起初他以为尤纳斯是人道主义者,可种种行径表明,他只是对特定的人施以仁道,混到少校级别,手下定是冤魂无数,掌纹浸血。
帮费格莱清洗好伤口后,尤纳斯拎着医药箱站到别尔旁居高临下,目光凿凿,却又实诚地下蹲。别尔挥开他的手,下一秒被一拳揍到脸上,颧骨钝痛,眉角的血歪斜滴进眼里,别尔应激闭上。
“这才解气嘛!”尤纳斯长舒一口气。
别尔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看到对方脸上漫上的笑意,又像被雾气隔断的初阳了,隐隐淡淡。
腹部的伤口没有裂开,泄愤够了,别尔也不再挑衅,任凭尤纳斯清理伤处。
费格莱不发一言,反倒是兴趣浓厚地捡起长枪零部件,专注地坐在木桌前拼凑,手法熟稔。
他很不简单,交手时别尔就能感受到,尤其是那枚擦过眉角的子弹,掺了多少水分尚且不知,可偏轨得恰如其分,显然是有意为之。
他说自己是核心零部件,车厢里的战况图和机械装甲设计图也没有掩藏,看来是对事态胜券在握。可这么久却没要求自己做什么,还为了保住自己的命顶撞同伙,难不成是在等自己痊愈?
真的会这么好心?不,不可能这么好心,只是因为还没到战俘营罢了。
两把长枪复原时,车子到了一个新的站点。
窗外初阳跃出地平线,驱开云雾照拂松林,松木统一朝同一方向弯折,像这片土地上的人,直不起腰,伏跪他人脚下。
松林前立着一块木牌,木牌上没有文字。
一群平民,拖家带口的平民,当地的波兰人,正被长枪押解。波兰人为什么会被德军押着?
虽说波兰1939年就全境沦陷,可两年后这么大批地押运平民,是要干什么?
“汉斯要求更换两批人。”尤纳斯对费格莱说,话里忧心,“14-15车厢的。”
费格莱眸色动了动,并没有说什么。尤纳斯不悦,站到窗边低骂了几句。
汉斯在这时踏上车厢,眼里都是癫狂,“费格莱少校,上帝已经等不及了!”
瞥见已经包扎的别尔,他歪了歪头,“哟!二位的宠物怎么受伤了?不听话吗,需不需要我帮忙特训一下?”他显然还不知道那两具被抛在半路的尸体,自以为不听话的别尔被揍了一顿。
费格莱戴上军帽,“14-15车厢打算装多少人?”
汉斯跟他往外走,尤纳斯听见数字80,每个车厢80人,原因是那些平民身体完好,也没有走多久。
“他们是谁?”这是别尔第一次多管闲事,也是第一次主动和敌方交流。
尤纳斯:“就是你所看到的,普通人。”
别尔并不能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掺假成分,至于接下来会被运到哪里,他明智地选择闭嘴。
尤纳斯按照之前说的,到这一站就把别尔带回原车厢。可16号车厢人数激增,车停了这么久也还有好几个零散在外,德军拿枪逼他们,可就是挤不进去。
别尔看见涅夫,他本就瘦骨嶙峋,现在更是被挤成一张白纸。
16车厢的问题没解决,14号车厢也开始了,波兰人都带着行李箱,堆起来就占了大半位置,一个车厢80人就是天方夜谭。士兵看看行李箱,又看看挤不上去的无辜平民,最后还是选择把部分平民踹下了车,并领回原处等下一列火车。
行李箱比人命重要,在他们眼里是这样的。
砰——
砰砰———
清脆的枪声过后,16车厢外零散的那几个苏联士兵还是飞离了人世。
“哦,还有一个。”汉斯把枪口对准别尔,尤纳斯左跨一步挡住别尔半个身子,汉斯十分不悦。
落后一步的费格莱走上前,看着尤纳斯,“放进15号车厢。”
15号车厢,和波兰平民一起。
汉斯嘴角瞬时咧到最大,甚至满意地拍了拍费格莱的肩膀。费格莱的眼神冰冷如风,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寒意,转身就走了,尤纳斯默默跟上。
在拉上车门前,汉斯摸着手|枪悌着别尔笑,“祝你旅途愉快,小毛熊。”
那个笑沁着血,嗜人夺命。
别尔浑身发毛,他不畏惧恶魔,但会畏惧持续看到同一个恶魔。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彼此的弱点都会袒露无疑。他倾向于点头之交,对于敌人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
战争时期,过多的纠缠只会换来刻骨的疼痛。
较于16号车厢的拥挤和魆黑,15号车厢更为松散,一位男士从怀里掏出便捷式手电筒,光亮瞬间铺满车厢,生命笼罩于光芒之下。
别尔这才真正看清他们,尤其是那好看但淬利的眼,盛满了痛恨,痛恨他身上的军装。他们偏转脚尖对他问东问西,如果不是碍于空间有限,碍于他们之间还有孩童,别尔觉得自己即将迎来一场刑讯逼供。
他只能听懂一些问题,例如为什么要踏入这片土地?这句话他两年前听到过无数次,被垂垂老矣的妇人捶打着问的。
他以侵略者的身份进入过这片土地,那年秋风飒飒,烟火歪斜,鲜血刺目,是魑魅,是魍魉。现下时势变化,而与昔日的被侵略者同处一个车厢,就算竭力隐忍也想要把自己撕碎的吧。
费格莱抓住了自己这个弱点,所以下令扔进这个车厢;汉斯知道自己这个弱点,所以哂笑奚弄。都是应得的,上帝就是这么公平,在惩罚上从不偏颇。
想到这些,蚊蝇般的质问在耳边无限放大,额头隐隐作痛,脑浆在晃动、膨胀,好像下一秒就要爆开。
“马雷克先生,他好像要晕倒了!”
一记女声拔地而起。
要晕倒了吗?别尔视线模糊,意识却清醒,攥紧软绵拳头,不能倒,这里空间有限,不能没脸没皮地贴上去恶心人。
这场单方面的逼问就这样停止了,他们冷眼旁观别尔像个不倒翁一样晃动。
别尔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只是以为他们要么在笑着等待自己的死亡,要么在嫌恶他倒下还占位。
突然被挤了几下,一个身影在面前晃动,甚至向自己伸出手,别尔应激握住手腕就要一扭。
刚才那尖锐的女声又起,充满了恐惧,“住手!马雷克先生是我们镇最有名的医生!他只是给你看病!你这个魔鬼!不要伤害他!”
没来得及反应,双手就被大力往后背束缚,车厢内响起很多声音,但都不谋而合:
“马雷克先生,不要给他诊断了!”
“让他痛苦地备受折磨吧!”
“他就是个无罪不赦的魔鬼!”
马雷克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嘴唇抿成一条线,抬手掀开别尔的眼睛查看。
“请把他交给我吧。”
马雷克其实已经六十多岁,鬓角皤然,帽檐下的皱更是饱经风霜,钳制别尔的男子并不放心。
马雷克笑,“他受伤了,是一头没有爪牙的黑熊。放心吧,他伤害不了我。”
男子这才松了别尔,把他轻推过去。
众人还是忧心地看着,马雷克玩笑道,“轻飘飘的呢这小子。都别这么看着我了,弄得好像要请我上你们那喝杯热可可。”
“马雷克先生……”
“好好好,等他体力快恢复就交给你们。”
众人这才放心了点,然后开始疑惑别尔一直疑惑的问题,德军要带他们去哪?
有人惊慌:“上个星期安娜小姐来信说,隔壁小镇被带走的都没回来!”
有人不屑于一聊:“干苦力吧。动不动限制我们的活动范围,整天混吃等死可能是觉得我们浪费面包,现在就想让我们帮干苦力。”
也有人乐观:“可他们让我们带上行李,也没搜刮我们的财物,难道不是要带我们去新的家园吗?”
“你们都忘了吗,刚才他们在我们面前射杀了苏联人啊!”那高亢的女声又来了。
“他们都是军人,是死敌。我们是普通人,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没伤害过他们。”
“去年他们占领法国,也没伤害过法国人。”
一句没伤害过,稳定了不少人心。
车厢慢慢恢复平静,不少人搂着自己的妻儿默默祈祷,祈求上帝垂怜。
别尔缓过来就对马雷克道谢,马雷克只是面无表情地嗯了声,转身摸了摸身旁小女孩的头。
他只对孱弱的自己有同理心,别尔能理解。
火车不停行驶,车厢上仍不时有脚步声,平民们从恐慌到习惯。车厢内空气无法流通,抵抗力差的孩童呼吸困难,父母心疼落泪,有人逐渐走向崩溃。
于是他们互相安慰,别尔不敢想象在此之前他们的关系有多融洽。
“小伙子,你额头渗血,我帮你处理一下。”
马雷克转过身对别尔说。
别尔这才感受到热流,封闭的环境同样让他的伤口走向溃烂。
“不用了。”他说。
马雷克凛着脸,责骂他,“怎么能这么自私?就能这么心安理得地看着小孩子被吓坏吗!”
一旁的小女孩把头埋进母亲怀里。
别尔急忙捂住眉角低头,马雷克朝紧挨行李箱的男人喊,“乌卡,请帮我拿一下药瓶,棕色的。”
“好的,马雷克先生。”男人恭敬道。
擦好药重新包扎后,马雷克又叮嘱别尔一些注意事项,之后两人没再说过话。
车门再次打开是一天后,他们都被强光刺得往后退了几步,汉斯站在站台上,背手跨步,满脸兴奋,“欢迎各位来到天堂!”
适应好阳光,别尔睁开眼,视线落在汉斯身后的铁门,门头上铁铸五个大字:“劳动使人自由。”
身后的车厢低声议论,那是笼中死亡鸟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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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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