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尔被尤纳斯拉到了一号车厢,途中有无数双德军士兵惊诧的眼神落到他身上,像数把长矛。
一号车厢内部简洁,有一扇窗,窗外是望不到头的原野,都被雪覆盖了。车厢正前方贴着地图,上面的线条缠缠绕绕,是德军的进犯路线。
别尔一眼就看到了苏联领土,首都莫斯科被着重圈了很多次,原来战线已经推到那了。
那么,活着还剩下什么呢?
由于无法接收外界消息,他并不知道英勇的士兵们已经打破了德国闪电战不败的神迹,守住了莫斯科。此时的他只是满腔怒火,把疼痛都烧没了。
他甩开尤纳斯的手,尤纳斯并没有表现出过激反应,似乎是在想其他事。
视线下移,有一张木桌,木桌上铺了很多图纸,大多是装甲车的设计图,上面有多处修改痕迹。
费格莱摘下军帽挂好就专注那些图纸。
“伤,我看一下。”
尤纳斯用蹩脚的苏联语对别尔说,尽管察觉到对方神情的不对劲,他还是乐忠于此。
尽管有过几次还算不错的接触,但像在被汉斯凌辱后,看到祖国领土被标记后,别尔觉得没有反抗的灵魂在被啃噬,所以把厌恶、痛恨都摆到台面上,仰着头睥着尤纳斯。
尤纳斯愣了一下,这是行军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接受到他所不能承受的敌意。
他看向费格莱,像是求助。
真是可笑,别尔实在想不通这个高高在上的少校想耍什么把戏,明明各自为营势不两立,怎么会一刻不松懈地积极救助自己。
就为了上那破图纸?未免太多此一举。
费格莱没理会尤纳斯的视线,拿笔坐下就开始捣鼓图纸。可能尤纳斯跟他待久了,连对方的沉默都能读懂,他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身对别尔一字一顿地说:“下一站,车厢,回去。”
喉咙和胸口的辣疼才再次侵袭,别尔不再看他,灰眸像隔着一层雾。
沦为俘虏,本就是被安排的命,另一种行尸走肉,灵魂被倒吊。奋起挫敌也要有所策略,随便往枪口上撞并不会讨得什么好。
尤纳斯见他倨傲,也没再勉强,只是去摊开折叠床,本是想让别尔躺上去,还没开口就有士兵来汇报:“尤纳斯少校,四号车厢发生骚乱!”
那士兵急吼,尤纳斯也就走得匆忙,直接略过了别尔。又或者,他本就不在乎谁的生死,只是迫于形势需要人,战争本就需要很多人。
自呱呱坠地起,人就接续不断地走向死亡,本该是一步一步走向坟茔的,但战争让自然死亡变成人命掠夺大赛。掀起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人成了最大祸首,可不论是尤纳斯、费格莱,还是自己,灵魂都已脏污,归处都只能是炼狱。
冷风破窗而入,如刀,如鬼魅。
别尔哆嗦了一下,越过窗户往外看,寒风刮过堆积的白雪,把图纸吹得哗啦作响。
那个男人没有停笔,甚至连个停顿都没有,继续在设计图上勾勾画画。
别尔看着他的制服袖口,穿得并没有自己多,不只是他,其他德军也差不多,他们就是一群不知道什么是冷的恶魔。
恶魔,从他们入侵苏联领土那一刻起,这个称呼就贴在了他们身上,他们从不抵触这些无关痛痒的骂名,甚至盛赞其像制服上的纹理一样精美。
因为手握战争的主导权,所以肆无忌惮。
别尔对着风口站了很久,久到两个士兵进入车厢关门,尤纳斯并没有回来。
火车启动,别尔挪到对窗靠着铁皮坐下。因为他的擅自移动,差点吃了两个士兵的枪子,费格莱头也不抬地示意他们住手。
他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别尔这么评价道。
窗外渐渐黑了,除了火车摩擦铁轨和烟雾喷出的隆隆声,车厢内死一样静。
那两个士兵神情肃然,目光狠如狼瞳,像是随时准备开打,散出一股子残忍。
为了恢复体力,别尔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入睡,睡得并不安稳。在梦里,缺了半边脸的卡列尔抓着他的袖口求他救一命,贝恩和汉斯的残忍行径不停在同伴身上鞭笞。他落魄地醒来,身体被汗湿,对上两个士兵的冷硬眼神又能快速平静下来。
他常常惊于自己这种潜意识的敌对。
再一次醒来那两个士兵已经不见,只有费格莱背对着站在窗边,他的黑色制服和黑夜融为一体。
别尔体内的暴戾因子疯狂奔涌着,这是一个绝佳的偷袭机会,也是跳窗出逃的好机会。
他蹑脚走向费格莱,攥紧的拳头挟着一扑之力,重拳狠狠朝对方的后脑勺砸去,然而突起的指节刚触碰到领口,费格莱就屈身、回转、抬腿。
别尔连退好几步,刚定住双脚对方横踹过来,空气都被带动,像长风呼啸。别尔抬起双臂防御,侧身瞄准对方腰间的手枪,正泛着刺眼的光泽。
两人不停交手,铁皮发出咚咚咚的密集声响,如万马奔腾,掀起不羁的烟尘。
动静过大,车厢上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没多时那两个夜防的士兵便吊着头从车窗闪入。
别尔继续和费格莱近身搏斗,他们无法开枪,这是唯一的扭转。近身缠斗,没有谁会有一秒钟的迟疑,也没有谁会给对方一秒钟的空闲,拳声、腿影在苍白的光线下由各个方向重重袭来。
可能是怕费格莱秋后算账,无奈几分钟后的两个士兵握紧长枪冲向别尔,长枪嵌有刺刀,刀尖锋利,如嫩草叶片划破脆弱的空气。
别尔躲避致命的攻击,扛下尚且能忍受的痛苦。
拳脚速度减缓,费格莱已经退到一旁,像是军官考验手下战士的实战能力。
长枪、刺刀、恶魔惯用的无血优雅曲目,是只存在于歌剧中的幻想。机械装甲来去中取敌首级的威慑,更是遥远旷野的夸张。
真实的战场与搏杀,残酷而血腥,生死一线间。
别尔握住士兵的长枪,几乎是毫秒间,长枪四零五落,刺刀也变成带着短柄轮转到手中成为匕首。
这就是费格莱说他是核心零部件的原因,他对机械、装甲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捷。
另一个士兵借势扣住扳机,别尔把怀里的身体甩了过去,同时就势一滚,纵身而起时,手中的匕首已经在对方的手腕划出一道深长的伤痕,长枪哐当落地。别尔绕到他身后沉肩横肘,扭得对方脖子一记嘎嗒,往下瘫软。
风,挟着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
余下的士兵捡起长枪奋起,斩击摧枯拉朽。别尔想用匕首去挡,不料刚倒下的士兵跌势太沉,压着他半边身体,仓促间只来得及侧身偏过头。
泛着乌光的枪身沉重地砸到左肩上,别尔疼得面部扭曲,险些被侧转的刺刀划破喉咙。
但别尔毕竟是别尔,机械部搏斗的佼佼者,他保持左臂几乎不动,把压在身上的士兵踹开,右腿顺势横扫,踹向来人膝窝。
那士兵单膝跪地,长枪倾斜,别尔猛地握住枪身将其拆成零件,然后飞起一脚,将那人踹晕到窗边。
面前稍空,后背已经有劲风来袭,这种时刻,思维早已不再重要,主宰一切的是生物的本能。
别尔握紧匕首向后转身,根本等不及看清费格莱,凭直觉向人影划去,刀尖划入肉|体时会有一丝阻滞,却同时感觉到了后背尖锐的一痛,他就势沉下身,为左手空出角度,一刀自下而上。
可是没有成功没入对方小腹,迅速避开仍带着劲的重拳,转身一肘击向那人的喉骨,被格挡,与之响起的是沉闷的枪声,嗒的一声嵌入铁皮。
费格莱已经手握短|枪。
听到枪声,在空旷的车厢进行躲避已明显不可能,别尔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做大幅度的移动,或者利用士兵的身体作掩护。
当直视黑洞洞的枪口时,已避无可避,只能沉肩一甩,把士兵挡在自己面前。
子弹,在空中划出一道急促的轨迹,穿透士兵的身体,带着一蓬血没入别尔的肋下。他甚至能看到士兵瞪大的惊惶的眼,这表明他刚从打斗的晕厥中苏醒,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在费格莱的枪下走入坟茔。
别尔一声闷哼,将手中的人体踢到对方身上。
费格莱被撞得枪口一偏,子弹擦着别尔的眉角飞过去。他自己也被别尔甩来的匕首刺中手臂,手枪没有因此落地,费格莱把它踢到了布满图纸的木桌上。
别尔只觉额上激痛,血流披面,眼前一片血红。他下意识抬手去擦,背后忽地一紧,整个上半身已经被人锁住。哪怕这么近的距离,也没有察觉到对方任何紊乱的气息。
太过酷烈的战斗令人丧失理智,手臂被束住,别尔抬腿往后猛踢了好几下,对方仍旧纹丝不动,但能听到沉闷的吃痛声。
他顺势向后空翻跃,双腿夹住的却不是费格莱的脖子,而是突然清醒后同样搞偷袭的另一个士兵,他茫然,并不知道费格莱把它当盾牌。
别尔发了狠拧身,利用双腿的剪切力,将那人的颈椎绞断。后颈同时遭到一记冲拳,疼痛袭遍大脑,这样的生死搏杀后,仍是只能倒进敌人的束缚中。
刹那间,万籁俱寂。
风,唯有风,嘶叫,极静寂而激烈。
别尔在费格莱松手的瞬间倒地,灰眸茫然地看向窗外,清晨的日光令他感到阵阵眩晕,额上的鲜血滑流,浸透鬓边的发,一滴一滴,无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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