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个人,像不像我屋子里画上的人!?”,一名老态龙钟,明显的已经入耄耋之年的老者坐在椅子上颤抖着干枯的手指,指着正坐在二楼窗户边雅座看着外面淡然喝茶的青年。
此时正是四月时分,夹岸桃花蘸水开,稍大些的风过,便洋洋洒洒的落入河里,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清凉的风打着旋儿,携着瓣瓣粉红色的娇嫩花瓣从柳树藤条之间轻柔的荡进客栈二楼的窗户,像是不敢靠近,尽数散落在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旁。
青年侧着头,端着一杯已经凉了的茶,楼下的人只能看到青年挺直的脊背,还有那周身自然散发的非凡气度,沉静如水且不可小觑。
老者旁边壮硕的中年男子应该是他的儿子,眉眼皆有相似之处。
中年男子顺着他的手看向那个年轻人。
他砸了咂嘴感叹这人的俊美写意之余,才低下头按下老父亲抬着的手,说道,“爹您上岁数了就生出癔症了,您那会儿才多大,他看着比我都年轻哩!”
老人坚信自己没认错,哼了一声,眉毛齐齐的竖起来,颤颤巍巍的扶着椅子扶手慢慢站起来,看起来想往二楼去,却又因力不足而跌回去。
中年人吓了一跳,忙把老人扶着稳着坐下,急了,“爹,您身子不利索,要做什么吩咐做儿的就好,这,这是做啥呀!”
老者摇着头狠狠的用手拍扶手,老泪纵横,长而杂乱的胡子不停的抖动,“州儿,你,你不懂啊,当年……”
“我怎么就不懂?爹您说了多少遍了,当年是他冲进大火里救了咱们一家三口,他是咱们一家子的恩人!可您怎么就认为他一定就是那个人呢?”,老者儿子也有些生气了。
他认为老人就是出幻觉了,可看老人憔悴的样子,又不忍心的软下嗓子说道,“唉,就算他还活着,咱们又如何报答人家?”
老者安静了,只有依然红着的凹陷的眼框能证明刚刚的激动,半天,才恍惚着嘀咕出一句话,“是啊,是啊……”。
他承认的不是他认错了人,从这人踏进客栈的第一步开始,他就认出了他!
人老了,老伴儿也走了,这没事情做了,总会回忆过去。
他每天都细细的摩挲他挂在墙上的那幅画,恩人天人之姿,身怀绝妙神通,每每看到这副画,就会忆起当时。
那是他年轻时按着恩人的模样画的。
而他面前,他的恩人面貌数十年未曾变过!世间不可能存在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就算雕刻也会有细微的不同!
惊讶是有的,可抵不了他心里对他的感激。
他承认的是他儿子沈州的后半句,世上最大的恩情,莫过于救命之恩,他糟老头子一个,又能拿什么还?
老者闭上眼睛,低喃着什么,可惜声音太小。
旁边也没有人来认真听一个半截入土思绪混乱的糟老头子的低声言语,苍老的纵横着沟壑的脸庞笼罩着一层难以言说的悲伤。
老人的低语别人听不到,不代表他听不到,老人在说,“我可怜的孩儿啊……”。
他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悔恨和悲伤――
殷辞记得这个老人,包括所有他救过的人他都记得,唯独记不得自己要去哪里,要干什么。
他还记得,那次他救出来的明明是一家四口,这老人的儿子却说是三口。
他确定从那户人家救出来四个,但记不清当时第四个人的面容。
老者的儿子沈伟也很明显不知道第四个人的存在。
他是殷辞,石头成精,记人记骨,不会有错。
但现在,很明显,他的记忆出现了断层――
人们常说――
十岁的神童
二十岁的才子
三十岁的凡人
四十岁的老而不死
那――他呢?
他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只隐隐的知道,他想要去一个地方。
而这个地方,他不知道是哪里,只能把自己缺失了记忆的地方去走一遍,第一站,便是这间客栈。
自从醒来后,在每个夜里,他的梦里都会出现一片诡异的不停闪烁的光点。
在他的所有感官里,只有无尽的,压抑的光点。
令他窒息――
他把视线转到木桌之上娇艳的花瓣上,清俊的眉毛皱了皱。
他以前,是闻不到花香的,自从上次从一间山间的木屋醒来――他感受到了四季,感受到了冷暖。
发生了什么?
作为一只妖,他闻不到任何味道,自古便是如此。
他觉得,现在的他,犹如被蒙住了双眼在前进,全部都是谜团。
殷辞摸了摸左手腕上不起眼的红痣,决定再去问问老者当年的细节。
可在他刚捋起下摆站起来,迈开一步,就停住了步子。
无他,老人死了。
楼下传来客栈老板撕心裂肺的哭声,八尺男儿就这么毫无形象的跪爬在已经没有任何声息的老人腿上,手里握着的书本露出残破的一角,悲痛欲绝。
殷辞垂下眸子,在桌子上放下几两碎银,悄无声息的离开。
唯一有些许联系的人,失去了联系。
客栈外,小贩的叫嚷声,妇女的讨价还价声,孩童的欢声笑语,瞬间压过了客栈里的哭喊声。
他见过太多生死,众生轮回转世,都是天道秩序,他自己,也有死的那天,只是相较于凡人要迟一点罢了。
而且,妖生一世,死后随即化为天地灵气,没有轮回转世之说。
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有生就有死,只求死而无憾。
殷辞负手而立,在人群中穿梭,并没有注意到,随着他离客栈越来越远,手腕间,红色的痣表面缓缓渗出了细密的水珠,浸入他的衣袖,复不可见。
他的记忆不止断了一处,到处都是漏洞,像是有什么人什么事从他的记忆硬生生剥离。
相信下个地方,应该能找到一点线索,他这么想。
殷辞乌黑的松松半束的青丝被一根玉质的没有任何纹理的发簪挽起,在空中恣意飞扬,宽大的白衣随风舞动,腰间的挂坠在阳光下泛起淡色的光晕。
殷辞的五官在妖中其实算不得特别好看,却别有韵味,每个棱角都透着坚毅,眉飞入鬓,鼻梁高挺,仿佛雪山的顶峰。
当他的眼睛看过来,你会以为陷入了清澈的溪流中,耳边有着潺潺的水声让人忘却一切烦恼。
气质和长相如此独特的人,本应非常吸引人的注意。
偏偏,在吵闹的大街上,如入无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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