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没有失望

周黑雨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浅驼色的天花板,上面缀着柔和的满天星一样的吸顶灯。室内很暗,像是日落月升后傍晚与夜的交界。

手下是绵软干燥的被子,她躺在一张大床上。

很安静,没人说话,耳边不远处传来的一深一浅的呼吸声,以及指尖敲击电脑键盘时连续不断的“噼啪”声响。

那键盘声忽而连成不加停歇的一串;忽而停下来,略加思索之后重新顺畅地响起;忽而间歇地响几个单独的重音。

但总是很轻盈,仿佛春雨连续不断打在玻璃窗上。

“嗡——”

这让人困倦的氛围被手机的震动打断了。

陈漠河拿起手机,是穆万格的来电。

他接了电话,低声说道:“恭喜你。”

穆万格明知故问:“恭喜什么?”

“你的计划成功了,从今往后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穆万格在电话那头粲然一笑:“合作愉快,至于赵玉吉家,我们合而制之,再分庭抗礼多好。不过……你们可别吃独食啊。”

“当然。”需要一致对外的时候,大家的场面话都说得漂亮。

电话对面传来咯咯的笑声。

他挂断了电话,将手机轻放在茶几上,抱着手后仰,伸指揉了揉眉心。

茶几上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小台灯,它辐射出的锥形光线笼罩着台黑色的笔记本,笔记本亮着屏幕,旁边放着一杯冒凉气的冰咖啡。

他靠坐黑色落地油蜡皮的沙发椅上,背对着周黑雨。

方型的沙发靠背很低,她能从后面看到他梳理整齐的后脑勺、流畅的肩颈和挺拔的后背。

上衣是黑色的,和同色的沙发椅一起隐在昏暗里,如同踞坐的狮子,但并没有被功率不足的台灯照顾到,只有额面和鼻尖映出浅淡的暖光。

他看着光,但并不在光里——就像一个速写简笔画中,被炭笔涂黑的孤单剪影。

他定定坐了良久,直到笔记本的屏幕暗了下去,轻叹口气,端起冰咖啡抿了一口。之后“啪啪”两下按在空格键上,将笔记本唤醒。

周黑雨莫名地鼻子一酸,撑着床坐起来。

被褥的摩擦声将陈漠河惊动,他扭过头。

“你醒了。”

他起身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按响了床头的呼叫器。

周黑雨整理了整理衣服,问道:“穆万格和申玉洁还好吗?”

“嗯,她们被穆家保护起来了。”

“哦,那就好。”周黑雨左右张望,手里下意识揪着被子,陌生的环境让她不自主地朝唯一熟悉的方向挨过去“这是哪里啊?”

陈漠河瞧着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顿了顿没有立即答,轻抿嘴角,启唇欲言又被打断。

“啪!”

外面走进来一位护士小姐,按开了房间的灯。

白金色的灯光瞬间洒满房间,一切都清晰起来。

周黑雨眯着眼适应了半晌,只见房间是狭长的长方形,内置整齐而简洁,左右侧壁上分别有七八个小窗户,无一例外地被做成拱门形状,全都被塑料刮板盖着。

她侧耳倾听,耳边似乎有机械运转的嗡鸣,那声音细微得如同白噪音,刚才被她忽略了。

“这是……”

陈漠河道:“我们在飞机上。”

这太出乎意料,周黑雨一瞬间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护士小姐走进她的床前:“您现在有什么身体不适吗?请让我帮您检查一下。”

说着,她“唰”地拉上窗边的帘子,伸手解开周黑雨粉色条纹病服的上两颗扣子,将她的上衣半褪下去。

“伤口疼吗?”

周黑雨还没从出乎意料中回过神来:“不动的时候不疼,不小心扯到了会疼。”

“伤口都没有崩裂,恢复得很好,现在有一些酥麻感是正常的,”她将周黑雨的衣服整理好,把一杯温水递给她,“请尽量不要碰到伤口,尤其是在乘机期间,我们还有三小时抵达墨尔本国际机场。”

周黑雨一愣:“墨尔本国际机场?墨尔本?”

护士小姐微笑着道:“对的。”

她把周黑雨的衣服整理好,一边把帘子拉开,一边嘱托:“还有,请尽量不要食用辛辣刺激的食物,避免伤口发炎感染;也不要剧烈运动,避免伤口崩裂;如果不想留下疤痕,请尽量不要食用酱油或者醋……”

“好了,祝您旅途愉快,早日康复。”

床帘拉开,护士小姐离开。

周黑雨勉强回笼理智,侧头看向坐在床边的陈漠河:“我们要去墨尔本?”

他撑着膝盖,眼睛渗着红血丝,眉头习惯性地微蹙起来——他以前没有这个习惯。

“你要避一避赵玉吉,他现在还很危险。”他倾身给她掖了掖被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坦然,抬眸用温和的视线安抚她,“别担心,过个十天八天就可以回去了。”

他抿了口冰咖啡,眉眼间有压不住的疲倦。

“之后,你如果想留在墨尔本也可以,想回凤玉也可以,想去海京也可以。赵家会被清理,花律已经在给你争取赔偿金了。”

周黑雨奇怪起来:“可这样说国内不应该更安全吗?”

陈漠河对上她的眼睛:“兽穷则啮,禽困覆车,现在环境还不安稳。”

周黑雨点点头。

“我……”她再次环顾四下喃喃道,“这是我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坐飞机。”

陈漠河莞尔,抬手关了大灯,又按开按钮。

十几个机舱的舷窗盖板缓慢上升,直到全部打开。

夕阳的余晖照进来,压过舱内的全部光亮,把一切渡上发橙的金色。

周黑雨眯着眼,看西落的日轮依然散射出艳丽的霞光,

红云如堆,云层缓慢翻卷,越靠近天边的太阳,就越被渲染出层层叠叠鲜艳的红,越远离,就由浓重转而淡薄,从殷红转为淡红、粉色和浅粉色,最后变成柳絮一样飘忽的白色。

棉花团一样的云朵铺满了视野下方,他们在红色调的云上飞行。

再过几分钟,太阳会一点点落下去,月亮会从另一边升起,蓝色从天边蔓延,将红色变成紫色,将白天变成夜晚。

陈漠河问:“期待吗?第一次去墨尔本?”

“期待,”周黑雨问,“那你呢?”

“我?”

“你为什么也要去墨尔本?”

“我要在墨尔本考SSAT,之后去美国。”说起自己的事情,他的语气却乍然平淡下来,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周黑雨猛地回头去。

“之后去美国?”

她扯到了肩上的伤口,蓦的一痛。

陈漠河的面孔被残晖映得发红,没意料到她如此大的反应,愣了一瞬,又低下头,回避了她的视线。

“嗯,新罕布什尔的埃克塞特。”他的手指摩擦着马克杯冰凉的瓷釉,指节处浮现出月牙般的白色。

“去多久?”

“如果没有意外,两年高中四年大学。”

周黑雨不知道六年是个什么概念,只知道那很漫长,可以将人从头到尾全部改变。

她急切地往陈漠河身边挪了挪,简直语无伦次地问道:“在玛丽女王号上,或者之后,有没有个带小圆眼镜的西装男找到你?”

“那个艺人统筹?”

“他找你了?可你仍然要去美国?”周黑雨问,“是不是他没有许诺给你舞台?是不是你有找到更好的机会?”

陈漠河绷紧了唇角一言不发,低头看着马克杯里棕色的液体。

周黑雨回过神来,心里突然空了一下,怔怔道:“你没有答应他?你放弃了。”

陈漠河眼角发酸,但依然沉默着。

“你不是喜欢街舞吗?马术,钢琴小提琴,全都比不上它,你为什么在这机会近在咫尺的时候……”她一下子愣住,突然感觉到这话的熟悉之处,好像自己是他的翻版,“你怕了?”

陈漠河深吸一口气,抬眼眺望窗外的红云。

高卷的云山此刻浮上来暗色,像黑夜的崇山峻岭平白让人心生恐惧。

他苍白地解释:“我,其实,对街舞也没有什么执念……说到底,和小提琴钢琴马术也没什么不同,爱好而已。”

周黑雨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方才太激动压到了伤口,她眼圈一酸,定定地看着陈漠河:“这不是你一直一直,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事情吗……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陈漠河瞧着她,又快速避开她的眼睛,“我没事。”

周黑雨什么也没说,只是瞧着他,使劲眨了眨眼。

陈漠河想要屈指去蹭她脸颊,最后只是沉默着为她整了整衣襟。

“你不是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吗?你不是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怕吗?别告诉我那些全是你蒙我的。”

陈漠河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避而不谈:“可现在,我不仍然好好的吗?再好不过了。”

他的手带着本该令人安心的重量,周黑雨眼里含了层水雾,马上低下头,继而盯着窗外。

她抹了把眼睛,语气难以自抑地变得刻薄:“明明就是害怕了,还说这些没劲的话做什么?”

陈漠河瞧出了她的忧虑,环住她的肩膀,浅淡的笑道:“我真没事,你受伤了别想太多。”

周黑雨撇过头去:“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就此刻,你的某个部分正在死去?”

陈漠河不仅想过,而且确信,在那个黑而布满水汽的夜晚,在他在机舱里向父亲跪下的一个瞬间,那个生机勃勃、澎湃如春季草浪的小狮子已经死去了。

更可怕的是,他提不起半点力气去救它。只是眼睁睁看着它圆头圆脑毛茸茸的尸体被埋葬。

他想用笑容表现自己一切安好,可唇角的异常沉重。

眼眶一阵酸涩,他急忙低下头去,断章取义地回答:“可我明明还在这里,我很好。”

他抬眼看着周黑雨,成功地笑了一下。这个世界的运行简直没有规律,无论人们多么伤心欲绝,看着那个特定的人,总还能绽出笑来。

周黑雨静静地看着他,直到太阳完全降落到地平面以下去了,窗外已经昏暗得不成样子,室内更黑得像没有灯光的午夜。

陈漠河的五官模糊不清起来,神情也被暗色掩盖。

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直到周黑雨说:“可以再帮我倒杯水吗?”

陈漠河站起身:“好。”

周黑雨在昏暗的机舱中望着他的背影,察觉到陈漠河瞒着自己什么,却也敏感地意识到他坚定地打算避而不谈。

她喝了一大口温水,只好转而自述:“可是我不好,是我,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了。”

周黑雨道:“你很勇敢。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或许勇敢是有钱人的绝对特权。而我不敢选择成为一个漫画家,只是因为我不得不在物质上依靠父母。那么很简单——我只要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找到工作,攒几年钱,就可以不用顾忌别人,辞职去画漫画,去追求自己的理想。”

她按开了床边灯,带着泪意直视陈漠河:“可是你现在告诉我,即使不囿于物质,人们仍然会向世界妥协……那么我朝哪里去努力,才能积攒足够的勇气?我要如何做,才能随心所向,才能驶向自由?”

一往无前的勇敢和退无可退的妥协,都与贫富无关。于是当物质世界丈量的标准失去,人们不可避免地陷入迷茫。

陈漠河不知道答案。

周黑雨紧紧扣着他的手腕,指尖简直要陷进去。

“所以世界上,”她尾音发颤,“没有通向自由的路吗?”

陈漠河压下胸膛复又鼓起,按捺下汹涌的泪意:“只要我们的心是自由的,哪里都是通向自由的路。”

陈漠河想伸手去抱住她,可又在灯光之外的黑暗里收回手来。

“我们是不是让彼此……”他顿了顿,苦笑一下,改口道,“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周黑雨的脑子轰得一下炸开。

她语无伦次地又摆手又摇头:“我对你,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失望?你是陈漠河啊,你可是陈漠河啊,你是……”

她突然停下来,刚开学的那个夏天在眼前一闪而过。

陈漠河跨坐在一中的围墙上,马丁靴踩着学校斑驳的灰石墙,黑色工装裤上蹭了白灰,低头问她要把钳子。

他叼着根狗尾巴草,说话的时候,毛茸茸的草穗子就一晃一晃的,像动物的绒毛蹭着他干净的脸颊。

他一边笨拙地剪开墙上的荆棘铁丝,一边说起他们都剪了头发。

层叠的翠绿色的树荫笼罩在他的背后,太阳很大,很明亮,从深深浅浅的树叶间映下圆形的光斑,映在他白色的T恤上,仿佛永远不会消逝的油彩般鲜明的底色。

她原以为陈漠河最不可磨灭的影像,会是少白头,会是红校服——那些叛逆和任性的代表;那些被禁锢着的、自由的化身。

可泪眼朦胧的此刻,突然跳出来不是震颤人心的瞬间,也不是令人目眩的色彩,只是一个乏善可陈的午后。

周黑雨明了。

陈漠河不是任何概念的、不是任何定义的化身,他只是……

他只是陈漠河。

正在翻墙出逃的陈漠河,或者此刻沦为困兽的陈漠河。

都只是陈漠河。

周黑雨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

“没有失望,”她抹掉眼泪,看着他,哽咽着说,“我没有失望,因为这都没关系。”

她探身过去抱住他。

“我会等你,世界会等你。等你长大,等你积攒勇气,等你有可以逆着风、沉下来的重量。”

她的气息像春季的原野,一定是上午的原野,有度过深夜的疲惫,又有朝阳带来的希望。

陈漠河鼻尖一酸,低声道:“可你怎么能一直等我。”

周黑雨安慰他:“我当然可以,今年等不到就明年,这个十年等不到就下个十年,你总有一天能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他环着周黑雨的背,等了一会儿,声音闷闷的:“那你会这样等你自己么?”

周黑雨一愣,点点头:“嗯,我会的。”

她想,等一件不确定事,或许要花费漫长而遥迢的许久。

但现在,如果她能接纳不自由的陈漠河,那么她也能接纳不自由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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