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掠江

赵玉吉站在船头的停机坪上,看着江面上投射下的巨大的货轮倒影。削尖的船艏往上,是层层累积的集装箱。

这货轮比玛丽女王号大三五倍,也高出玛丽女王号一大截,铁灰色的船身挡住了所有月光和左岸的灯火,玛丽女王号的敞开甲板完全埋没在它的阴影里。

如此巨型的集装箱货轮,载箱量少说也有15000TEU,往往会停到宝山罗泾,或者洋山,那里是装备齐全的无人自动化集装箱港口,而不是根本没有装卸桥北外滩邮轮码头。

助理低声在他的耳畔道:“少爷,船要沉了。”

船体不断倾斜,身边助理的对讲机里不断有慌乱气喘的人声。

结合刚才那一声巨响,赵玉吉瞬间明白了什么。

由于吨位和体积的巨大差异,在两船相撞的一瞬间,货轮的只是船尾轻微凹陷,而玛丽女王号的侧舷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手机上又有来电,赵玉吉冷笑,仰头看看直升机上的陈漠河:“你撞沉我一艘玛丽女王号,我坠毁你的Sikorsky作为回敬,不过分吧?”

说着,他从助理的手里一捞,弯弓搭箭,瞄准的Sikorsky S-76D旋转着的螺旋桨飞出一击。

或许是熟能生巧,赵玉吉的箭术极好。金属箭头反射着不远处阑珊的灯火,在空中划出一道暗淡却锋利的亮光,。

“靠!”王哲大喝,“快闪!”

乔森·王猛踩脚舵,尾桨翻角,机体摇晃着侧转。

不到十米的距离,时间转瞬即逝。

然而纵使涡轮发机马力加到最大,近二十米的庞大机体也无法在瞬间完成转向,而一旦螺旋桨旋翼遭到破坏,直升机坠毁就难以避免。

乔森·王弃卒保车地倾斜机体,让坚实的机腹保护迎向攻击。

“铛!”

锃亮的箭头地抖着尾羽,钉在了机腹的铁皮上。

脆弱的旋翼得以保全。

赵玉吉又射出一箭,但是飞转的旋翼带着Sikorsky S-76D摇晃着爬升,转瞬间已经超出了弓箭的射程范围,它在接触到机体之前便无力地从空中跌落。

赵玉吉笑了一声,吩咐助理道:“沉船上有几个失踪的人也不作为奇吧……让他们把周黑雨弄过来。”

助理低头道:“3158说周黑雨逃跑了。”

“那就展开一场狩猎吧。” 赵玉吉颠了颠手里的弓箭,笑得像解刨螳螂的幼童。

-

倾斜的甲板走廊上。

周黑雨伸手拨开一具樱桃木的碗柜,发现眼前是一片不断上涨的水面。

原先出口的地方此时已经浸了水,水完全没过门顶,还不断有水流像瀑布一样,从外面涌进来。

这里已经没办法通行,而且并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说明沉船的危险没有成功逼迫船上的人打开上岸的舷梯,他们也不打算通过正常的方式上岸。

身后传来3157的脚步声,他越来越近了。周黑雨转身朝着高处飞奔。

鉴于船体倾斜带来的高度差,这种奔跑更像是攀登。有时候遇到大型的障碍物,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地像蜥蜴一样爬行。

她一边跑,一边将眼前的桌子椅子拨拉到身后,它们会因为重力顺着斜坡往下滚,暂时地挡住3157的去路。

过了餐厅就是露天甲板,那里不是封闭空间,障碍物也比较少,是个入水的好地方。

她推开了餐厅黑橡木的大门,黑暗的眼前闪现出一张面孔。

3158扭住她的胳膊:“抓到你了。”

他把周黑雨打头朝下地扛在肩上,轻松得像提溜着一只小鸡仔。

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周黑雨一阵眩晕。

3157也赶上来了:“你就庆幸吧,少爷不打算喂你吃安眠药了。”

周黑雨立即明白,毕竟在沉船中失踪或者死去,比服用安眠药“自杀”要合理多了,也少了证明“主观自杀意愿”的环节。

她不能任由自己被带走。

周黑雨的拳头砸在3158的背上,却没什么用处,她又使劲扑棱脚,可3158胳膊一拢,她的腿就动不了。人家都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她这是大腿拗不过胳膊。

“安生点吧,”3158道,“安眠药会松弛肌肉,你吃的剂量虽然不至死,现在也该睡得像个死猪了。”

他说的不错,方才周黑雨剧烈的奔跑加速了血液循环,也加速了药物融化和吸收。骤然一停下来,她感到药力一步更比一步强烈地涌上来,像涨潮的海水将她吞没。

她眼前发黑,亮堂的世界如同灯泡坏了一样,一明一暗地闪烁,世界像未干的水彩被一只手抹了一把,全都糊成一块。

她又困又恶心,被无法抑制的生理困倦席卷全身,眼皮打架,身体开始不受控制,无法思考。

不仅如此,药力还麻痹了她的思维,她甚至无法辨别自己身处何方。

周黑雨在心里对自己喊道:“这样不行!不行!”

她想如法炮制上次的方法,猛咬了自己的舌尖,牙齿却像被浓酸泡软了一样用不上力气。

他们从餐厅中穿过,大厅上方有倾斜地耷拉着欧式大玻璃吊灯,由无数个玻璃圆球攒成,下面坠下来菱形玻璃方片的流苏。

周黑雨被3158抗在身上,快有两米高,她往上一撑,伸手就拽住了最底下的流苏。

她打定了注意,只要自己不松手,只要吊灯不散架,她就把自己和天花板连在了一起。

3158往前走,却没走动。

回头一看,周黑雨死死拽着吊灯。

他白了一眼3157:“你怎么回事啊?我都把她扛肩上了,你都看不住她?”

3157没说话,伸手去掰周黑雨的手。

周黑雨死死握拳,边角锋利的流苏吊坠磨着她掌心的血肉,尖锐的痛感攻城略地占据每一寸神经,从末梢神经到大脑,所到之处,稍微驱赶了困乏的疲惫。

可神思还是恍惚,耳鸣似的听见遥远的 “呜呜”的机械运转的鸣响。

3158抱着周黑雨的腰身往前扥了扥。

她胳膊伸到最长,整个人像个橡皮筋被拉得快要断掉,拳头里有殷红的血滴下来,可就是死死不松手。

“哗啦!”

流苏拽下来了。

吊灯摇晃着,一阵清脆的玻璃球撞动的“叮叮当当”响动,与天花板黏连的基座本身由于倾斜而不稳,又被狠狠一拽,现在已经摇摇欲坠。

3157掏出麻绳,正准备将周黑雨的手绑住,只觉得头上一凉,有“吱吱嘎嘎”的声响,他脸色瞬间就白了。

巨大的吊灯从上空坠落,宝塔状的玻璃球造型一层盖着一层坍塌下来,3157飞扑出去,险险躲过。

3158倒在地上,他坚硬的肩膀抵着周黑雨的胃,周黑雨撑着他的背“哇”一下吐出来。

3158赶紧将她扔下来,“靠!没吐我背上吧?”

周黑雨扶住大厅里一根歪斜的罗马柱,趴在罗马柱的基座上失控地呕吐起来。

3158嫌恶地抖了抖身子,心有余悸地对3157说:“你来!”

3157哼了一声:“都一样啊。”

周黑雨拔腿就跑,连滚带爬地冲向餐厅尽头的门。

3158先是一慌,可瞧着她仓皇的背影,又没追出去,回头对3157道:“这样也可以吧?”

3157拍拍裤脚站起来,又伸手把3158拉起来:“我觉得没问题,她自投罗网,还省我们的力气了。”

樱桃木的双开门在身后摇晃。

外面是露天甲板。

周黑雨迎上一股江风,江风中裹着大型机械的轰鸣。

嗡嗡的噪声如同无意义的尖叫在耳膜划过。

她晕晕乎乎地往前跑了几步,周围是渐消的灯火,明明灭灭地晦暗。不远处黄绿交错着围成了圆形的地光,在幽暗的夜里十分显眼。

地光中间围着一个看不清楚的人影,似乎正朝着这边看,指尖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天上有巨大的阴影,直升机狭长的躯干盘旋如孤鹰高飞,旋翼破空“突突”作响。

3157和3158就在不远处,除此以外,黑夜里像是有藏在草丛中绿油油的狼眼睛盯着她,可它们都没有着急上前。

她本能地感觉到自己被虎狼环伺的危险境地。

好像莽撞的猎物一头扎进了猎人的包围圈。

“唰——”

周黑雨脸颊一凉,尖锐的刺痛擦着脸颊飞过,带着血点“铛”地插入身后的船皮中。

一只羽箭。

她往袭击的来处看去,只见十几个亮点不断放大,是十几只闪着光的箭头天罗地网一样向她扑来。

颤抖的尾羽,带着狠厉的杀气,划破空气的声音宛如厉鬼绝望的尖啸,意图将她戳成筛子,不容她有半分生机。

人类无法跑过流矢的速度,等她反应过来想躲,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头顶的噪音骤然扩大,一片蓝黑色的西装外套打着花从天上落下,轻飘飘地挡住了半数箭头,但还有半数像凶猛的鹰爪朝她猛抓过来。

同时,一道咆哮般的嘶吼穿破嗡鸣噪音——

“跳船!”

两只箭头擦着周黑雨背后的血肉飞过,带出一深一浅的血痕。

痛!

疼痛激起了求生的本能,周黑雨因安眠药眩晕混沌的身体瞬间绷紧。她朝船舷跑几步攀住围栏,闭着眼纵身跳了下去。

“嘭!”

江面上砸出来巨大的水花。周黑雨沉下水去,接着又浮上来。血色在深蓝的江水中晕染开,白色的浪一层卷着一层把她拍得沉沉浮浮。

冷,困。

宽阔的水面对于一个过量服用安眠药的患者,是百分之百的绝命之地。一旦在江中睡着,被麻痹了的肌体丧失了保温机制,没多久就会被冻死。

好在手上背上的三处伤口不断刺激着她的神经。

但她又迷糊地想到,像这样不断渗血,外部水流的包裹会加剧血流的速度,或许在冻死之前,她会先血流过多而死。

船上有喊声,接着不断有箭射入身边的水面,周黑雨肩上又中了一箭,她拖着手上的胳膊尽量往远处扑腾。

她不敢上岸,怕再次陷入围猎者的包围圈,只好向着浩渺的江面游去。

周黑雨也不敢左胳膊,因为肩膀上插着一支箭。她只好单手拨开水面,推着自己的身体往前挪动了几分。

她在水里扑腾,瞧着遥远的彼岸,忽明忽暗的灯光,广阔的江面是她今夜必须撑过去的旅途,她绝望地哭出来。

江水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在她的身上,牙齿被冻得“咔咔”打战。

一边哭,她一边单手划水。

她忽然记起来自己其实没怎么学过游泳。

小时候她数学不好,每个暑假总去少年宫补习奥数,隔壁就是游泳馆。

蝉鸣鼓噪,漫漫长夏。

星期六的早上八点,总有小她很多的小孩子,大多数都瘦得像小鸭子也有几个圆滚滚得像小皮球。他们带着橙红色的统一泳帽,有的套着小鸭子游泳圈,但更多的带着浮板。周黑雨没见过,但猜测他们会排着队下饺子一样跳进水里,课程结束之后还会去小报亭买一根冰激凌。

她从来没游过泳,在浴缸里也没有过。

她家里也没有浴缸,因为妈妈没时间清理。

就这样吧。

周黑雨破罐子破摔地觉得,或许这算是一次前所未有地体验,就像,这是只不过是一只长约700米的大型浴缸。

再怎么着,人也不会在浴缸里被淹死吧?

她抽抽鼻子,继续卖力地划水,划着划着,竟然觉得自己愈发熟练起来。

江上有风,伤口被冻麻了,虽然一直流血,但感觉不到痛。

如果不是这么冷的话,也算惬意。

忽而,感到风向骤转。

突突的巨大声响由远及近,掩盖了耳边的浪涛声,叫人的耳膜在“突突突”的声音中打颤,世界全然被包裹在金属质感的声响中。

周黑雨迎着风向上看去,是一片被戳得像只刺猬的铁板。上面插着十好几只羽箭,隐隐有交错纵横的机械拼接纹路。

带着高速转动的旋翼从上方露出来,周黑雨才明白,那是直升机的机腹。

Sikorsky S-76D贴近水面。

旋翼转动带来的风扰乱了空气,凭空出现一只下推水面的透明风球,在机体周围。

风球将周黑雨包裹,在她四周压出弧面状的凹陷,凹陷边界处的江水被气流上扬起浪花。

滑撬式起落架斜向下插入水中,在水面上划出两道平行的纵深裂痕,像鲨鱼的背鳍拦在她面前。

不断释放轰鸣声的机械巨兽定在水面上,一个人拽着机舱的结构柱,踏在起落架上,从洞开的舱门倾身而出。

陈漠河的衬衫被劲风灌满,雪白的袖口被鼓动,黑色的窄领带乱飞。

狂舞的气流裹挟着江上的水汽,有如实质般凛冽而浓稠。

他整个人,血肉之躯,在钢铁铸就的庞然大物之前,在劈浪卷水的飓风之前,在隆隆作响的刺耳轰鸣之前,仿佛脆弱得比一片薄纱还要不堪一击。

然而他朝周黑雨伸出手:

“抓住我。”

语气一如在教室里扬纸飞雪时那般笃定而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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