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道:“贵妃本是杭州人氏,原来就住在画桥边第一户人家。今上随太祖起兵路过此地,被前朝大将伏击而受伤,贵妃不顾自身安危救了今上,此后遂成一段佳话。今上和贵妃离开杭州前光顾了我的摊位,如今算来已有将近三十年了。”
令仪心中一动,跟她比划了一番,问道:“皇上给贵妃挑的可是一支五花头凤鸟纹对钗?”
老婆婆点头道:“是。当时皇上对贵妃一见钟情,特意买下来作为新婚礼物送给她。贵妃深感皇上的情意,跟随皇上在军中效力,照顾受伤将士,还为百姓补衣做饭。不仅皇上爱她至深,见过贵妃的百姓也交口称赞她的贤德呢。”
令仪又问:“皇后与贵妃是何时结怨的,婆婆可知道?”
老婆婆正欲开口,顾忌四周人多眼杂,便道:“你若真想知道,晚上来找婆婆,婆婆告诉你。”
令仪立时答允,晚上按时赴约。老婆婆的儿媳妇正在窗下刺绣,听她说明来意,引她到里间见了婆婆。
婆婆方缓缓开口讲述道:“贵妃是皇上于战乱中所纳,当时皇后在太祖身边照顾公婆,贵妃并不知皇上已有妻小。等皇上与太祖两军汇合时,两方才得以相见。初时两个女人还不算水火不容,直到后来发生了一桩公案,两人才彻底闹僵。”
令仪忙问:“是什么事?”
老婆婆道:“我也是道听途说,事实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当时战局不利,太祖一家弃城逃走,皇后自然是要照顾婆母的。她生育的长子年纪尚小,因平素亲近贵妃,就和贵妃搭一辆车逃走。偏偏贵妃这时也有了身孕,一时照顾不过来...”
令仪只觉一颗心如堕冰窟,颤声问:“皇后的孩子在战乱中死了?”
老婆婆无奈摇头,长叹一声:“谁也不知那孩子究竟是死是活,皇后闻讯气急攻心昏了过去,醒后直骂贵妃是在替自己腹中的孩子扫清障碍。皇上开始还替贵妃争辩,无奈三人成虎,大家都帮着皇后责备贵妃,由不得他不信。”
“贵妃没有解释过吗?”
老婆婆一拍大腿,十分怅然:“她解释了,谁信?一家人从此冷落了她,她整日以泪洗面,不久生下一个男孩。只有皇上对二殿下爱如珍宝,其他人虽不敢欺负稚子,对贵妃却没那么客气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后来二殿下也不幸夭折,贵妃指责皇后蓄意报复,两人又吵得不可开交,皇上也劝不开。此后几年皇后和贵妃又接连有孕,却一个孩子也没生下来,人人都说是二人争斗之祸。”
令仪思潮起伏,又问:“有一个姓柳的人家,因为支持贵妃成为太子妃而获罪,婆婆可知道内情?”
老婆婆努力回想,茫然地摇摇头:“支持贵妃的有好几个,老妇还真不知道最后他们命运如何。”
令仪失望地低下头,陪着老婆婆唠了一会儿家常,便告辞出门。老婆婆心疼她独自一人在外奔波,留她在家歇宿。令仪摸了摸干瘪的钱袋子,终于还是因为不好意思打扰对方,忍痛拒绝了。
那媳妇也放下手里的活计出门送客,令仪见架上绣品已完成了大半,其花纹繁复华丽,针脚细密灵动,不由赞道:“好美!”
老婆婆得意地道:“不是老妇拿大,我儿媳妇这手绣工,比起贵妃还真是不遑多让。当年贵妃可是杭州绣坊中手艺最好的绣娘,曾有公子哥儿豪掷千金抢着买她的绣品呢。”
令仪闻言甚是心动,若能投齐询所好,一定事半功倍,以后应对齐烜也有了可仰仗的本领。
“这好手艺需要练多久才能出师?”
老婆婆轻笑道:“杭州绣娘刚会说话的时候开始摆弄针线,及笄后还只学到了八成。本地天资再聪颖的绣娘,也要十年八年才能略有小成。非得高标准,严要求,才不砸了杭绣的招牌。姑娘要是想学个皮毛,没有一年半载也是不成的,只是出去别说是我们教的。”
令仪咽了口唾沫,把身上所有的钱全都掏出来交给婆媳二人,乞求道:“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就当是拜师费了,万望老婆婆不要嫌弃。”
老婆婆推开银子,摆摆手道:“你先别着急,先跟着我们学几天,不怕辛苦想继续学再给银子不迟。”
令仪欢天喜地地应了,此后便跟着婆媳二人学习杭绣。她本来不精于女红,算是从头学起,每天晨起到深夜都要耐着性子飞针走线,盯着绢子直到头晕眼花,自以为性格沉稳了不少。
她此刻唯一的遗憾是不能立即见到齐询,心里着实挂念,每天梦里都要与他相见诉说衷情。临行的时候她觉得不便,就没带鸽子,此时不知该如何与他通信,有时对月感怀,期望他也能在月亮的那一头感知她的相思之意。
另一头的明月亦将清辉照在齐询的身上,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她的音讯,前两天的一封信带回了渊柔代为答复的话语,是他想听又不敢听到的消息。
令仪不听劝告独自来找他了,他也很想尽快见到她,可是路上不甚太平,他想象不到万一她出了事他会多么后悔。早知今日,他当初就该带她一起走。可她那么倔强,一点心思都没有透露出来,他心里的疙瘩又没有除去,怎么放得下自尊跟她说心里话呢?
真正尝到了苦等她音信的滋味,他才明白,他是多么放不下她。她口蜜腹剑,她阴险狡诈,她毫无真情,可是如果她愿意骗他一辈子,他在所甘愿。他更害怕的是,她终有一日会把他曾得到过的爱意倾注于另一个男人身上,光是想想,他都嫉妒得要发疯。
他掐指算算时间,距离令仪离京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她也该到柳州了。可他托人四处打听,竟没有得到一点她的讯息。她是被山贼抓住了,还是移情别恋、不想来了?他思前想后,总是毫无头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甚至想离开柳州去找她。
可是天下这么大,他该去哪里找她呢?
转眼四五个月过去,经过日以继夜的练习,令仪的绣工突飞猛进。虽然她的绣品针脚比起技艺精湛的绣娘来说还算粗疏,但是拿到街上卖,有时还能遇到几个慧眼识珠的人。赚到了钱,除了部分用来酬谢婆媳两个,其余的她都存了起来作为路费。
杭州民风纯朴,但也不乏喜欢闹事的人。婆媳俩的技艺好、绣品畅销,家里的男人不在家,无人给她们撑腰,便常有同行来寻衅滋事。婆媳俩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能躲就躲,令仪却不是个好打发的,人家挑事她就挺身而出,每次都把对方打得落荒而逃。
长此以往,街坊邻居都知道杭州城里有个锄强扶弱的女中豪杰,便每日拿些酒菜作为报答来求令仪保护他们,令仪也乐得帮他们打跑恶霸。回忆前世她幽居深宅之内,竟不知外面的世界有这么多新奇的趣事,也不识这么多亲热抑或险恶的人心,她只觉今生没有白活。
及至接触了这些人这些事,她又想起感受大千世界本是渊柔的愿望,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平安回京,把路上的见闻一一讲给渊柔听。
这天,老婆婆在外行商的儿子阿明回来了。老婆婆买了叫花鸡为归人接风,阿明媳妇炖了莼菜汤,几人正坐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见阿明兴致不高,忙问端的。
阿明这才和盘托出:原来他在外采买货物的时候,正遇见官府管制瘟疫。他在瘟疫病人待过的村里逗留了一日,趁人不备逃了出来。他每每想起死者被抬走的惨状,都吓得魂不附体,生怕自己也得了病,又舍不得家里人,才偷偷跑回来了。
阿明媳妇摸了摸他的额头,安慰他道:“不妨事,没发烧,你现在不是好好的?”
令仪却如见到瘟神一般迅速离开他三尺远:“现在他也许还没有症状,我们不能掉以轻心。阿明从今天起得和咱们隔离开来,饭单独一桌吃,如厕后要洗手,用过的东西都要用滚水煮过才能再用。咱们几个的用具也不能混了,先观察七天再说。”
阿明疑惑地指着令仪问:“这是谁,怎么在我们家里指手画脚起来?”
老婆婆虽然暗怪令仪多事,但直觉告诉她小心谨慎准没错,便道:“这是我们家的学徒阮姑娘,人很仗义,又见过世面。咱们就听她一句吧,也许有用。”
阿明媳妇面露不快之色,叱道:“这是我的丈夫,我说他没事,他就没事,哪来那么多忌讳?”
前世南方那场瘟疫害死了不少人,老婆婆一家待她很好,她不忍心看他们死去。
她一着急,语气就加重了许多:“不可以,想活命你们就得听我的。”
阿明媳妇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你是帮了我们不少忙,可是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插嘴。你要是想走,我们不留你;但你想把阿明关起来,门都没有!”
令仪急得直跺脚,求助般看向老婆婆。老人家心疼儿子,听了儿媳妇的话,也扭过头回避令仪的视线。
令仪考虑到他们要是真的病倒了需要人照顾,怎么也得留个健康的人才行,一咬牙便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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