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动草丛,窄长的草叶相互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响动,一枚椭圆的蛋埋没在草叶之间,因为外壳通体黑色,在夜色中很容易被忽略,然而真的将目光投射过去时,蛋壳上隐隐浮动的流纹散出夺人心魄的金色光芒,让玫娅觉得刺眼的同时却挪不开视线。
她甚至觉得眨动的动作都充满阻力,勉强眨巴了一下,就觉得有水液要顺着眼眶流淌下来。
玫娅很快将眼前的形状和拍卖会上的最终拍品联系在一起,她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好像回忆起了一点点据说被打晕的感觉。
与在拍卖台上,被拍卖官小姐捧在手里的安分状态不同,玫娅总觉得此时的这枚蛋有些......兴奋?
她知道用这种形容在语言课堂上可能被批评,但是眼前这枚蛋在草丛间摇来摆去,大头的钝端落每落在地上一次,玫娅就会担心它碎掉一次。
“你这是,自己逃出来了?所以,这真的是龙蛋吗?”玫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些不太自信,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她试探性往前走了一步,那枚蛋却像是受到了惊吓,几个小跳就要消失在夜色之中。
玫娅差一点点就要恼怒地喊出声,她正要提步去追,从小腿蔓延到大腿以及后臀的酸痛一下子涌了上来,夜风像是卷着露水,把宽大的衣服吹得冰冷地贴在身上。
本来半夜被吓醒了就烦!
她愤愤地抹了一把脸,把头发向后一甩,打算咬着牙再追上去,然而她沉默的这几秒,那枚蛋如有所感,见她没追过来,反而侧着蛋壳又往回蹦了几下。
“?”玫娅举着手电筒的手都迟疑了几秒,灯光跟着她的动作在蛋壳上扫过几个来回,蛋壳一跳,像是被吓到,玫娅在心里暗暗嘟哝:明明我才是被吓到了好不好。
在今天之前,玫娅从未想过自己会用调皮去形容一颗蛋。
面对那颗蹦来蹦去,看起来一点都不会玩捉迷藏的“龙蛋”,她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惊奇到平静,后来甚至抱着手臂,一脸淡然地旁观着“龙蛋”扭动着身体。
......如果那能够算作它的身体的话。
感受到玫娅放弃追逐,“龙蛋”扭着蛋壳,几下就蹦到了玫娅的眼前,她轻轻哼了一声,仍然抱着手臂,甚至闹脾气似地把脑袋一甩。
“我是不会再动一步的。”管它听不听得懂,玫娅总之是这么说了。
玫娅抱起的手臂遮住了握紧的拳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黑黢黢的蛋壳上看出疑惑的情绪的,她微低下|身体,撑着大腿装作很累的样子,“龙蛋”向右一歪,像是歪着脑袋思考,就在它再次凑近的一瞬间,玫娅伸手一探,把蛋整个搂进怀里。
微微的凉,是在触碰到蛋壳后的第一感觉,玫娅来不及细想这触感,首要是用胳膊把“龙蛋”紧紧锁住,然而她害怕把蛋壳压破,又不敢太用力,“龙蛋”挣扎间碰到她的时候反而是玫娅忍不住想尖叫,担心自己把它挤到。
就在这样的拉扯之间,玫娅被“龙蛋”带着往前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她身体一轻,觉得自己几乎被带着飞起来,脚尖很快地掠过地面,几乎是沿着草尖蹭过去。
“喂喂喂你要把我带到哪里?”玫娅的帽子被夜风刮落,头发在风里被卷得张牙舞爪,她实在忍不住低声问出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枚蛋的内部好像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像是回答她。
一个听不懂问题,另一个听不懂回答。
玫娅对这里的景色还不算熟悉,尤其这样的草色,在白天日光的照射下呈现出多样的夺目色彩,在黑夜里就是一片无聊的毫无起伏的黑色。
直到玫娅蹭上木桩,她终于找到了熟悉的标识。
“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玫娅语气壮烈,鼓足了十分的勇气,然后伸出手——
抱住了吊桥边上的柱子。
据红鳞区从左往右数第三条街道,从外往里走第五家门面,杂货店门口穿着云朵睡袍的奶奶所说,大家所说的龙之谷有两层含义:广义来说,龙之谷包括玫娅今天所见到的全部领域,从山脚到山峰,到她们烧烤游玩的营地,统统属于,可是其实最开始,龙之谷指的仅仅是居民们未曾涉及的另一处山谷。
玫娅在白天的时候就注意到过那座吊桥,吊桥的一端就在他们架起烤架的不远处,说起来玫娅此刻紧紧抱住的这根木桩,她之前也曾站在这里向另一头望去,那时候就觉得长长的木桥摇摇欲坠,桩上缠绕的铁链也全是锈迹,玫娅回忆到这里的时候简直想就此松手,顺便把手指上的锈迹统统擦到那枚蛋上去。
她一手环抱着木桩另一只手拢着蛋,努力摆出狠毒的表情低声威胁:“你再不停下我就把你捏碎了!”
“我真的会捏碎,真的会捏......等等你要去哪儿?!”
似乎对玫娅没什么力度的威胁发出嘲笑,那枚蛋只是轻轻一转,就颇为灵巧地从玫娅的小臂溜了出去,玫娅吸了一口气,呆呆地看着它像从魔法书里诞生一样,腾空而起,保持着她需要抬头看的高度,一路向前飞去。
与长桥两侧绳索有一段距离,漆黑的蛋壳在漆黑的夜色里左摇右摆,在左右两侧来回切换着跳跃,如果那颗蛋有五官的话,玫娅觉得它一定是挑着眉毛,嗤笑一声,说不定还时不时扭过来恶劣地冲她吐舌头。
虽然没有实际看到,但是一想到这场景,玫娅就不自觉捏紧了拳头,肌肉的酸痛好像一下子消失,她气愤地抬起腿,也顾不上吊桥是不是和看上去的一样年久失修,只顾着跟在飞蛋后面,一边拉紧着背包的带子一边迅速从吊桥的踏板上掠过。
她随着指引毫不犹豫地钻进树丛,没看到在她的身后,吊桥的木桩边出现了一道身影,那人抬起手时,手中握着的刀刃闪过一道寒光,抬起又落下间,本就有些松散的麻绳霎时绽开几条口子。
相连的桥板只挂住一端,长桥的主体部分就向下坠去,带着沉默的轰响,就像是被峡谷间的黑暗吞噬。
感受到金色的阳光在眼皮上跃动,玫娅勉强睁开眼睛,眼前仍然一片模糊。她叹了一口气,伸开两臂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她借着摇摆脑袋的动作让自己清醒点,顺便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此时她正身处一片草叶之间,然而此时的绿色变得十分陌生,可能是因为这明明是类似于草丛的地方,叶子却格外肥大,她撑起身,换成跪坐着的姿势,一片绿叶就垂到了她的头上,她用手比了比,半边的叶片就比她整个手掌还要宽了。
不知名的巨大花朵像是轻易就能把她的脑袋包进去,还在不断散发奇异的香味,这香气很轻盈也很复杂,玫娅嗅了嗅,总觉得这气味有些熟悉,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她正拉着书包在地上蹦跳几下,感受着踩在草叶上奇特的脚感,她正扒着叶子,观察叶脉上足足有半个巴掌大的甲虫,一旁的草叶发出碎碎的摩挲声,玫娅抬眼看去,草色掩映下,害得她奔跑追赶了小半晚上,肺都要炸掉的元凶,正安稳地躺在地上,被柔软的层层叠叠的叶子包裹着。
玫娅将它抱在怀里过,明明那时感觉到的蛋壳很坚硬,即使被她牢牢夹在胳膊之间,呈现出一副又稳又扎实的手感,可是现在龙蛋安静地躺着,玫娅揉了揉眼睛,仍然觉得那坚硬的蛋壳出现了轻微幅度的起伏。
就像是里面的生物在呼吸一样。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玫娅从没感觉心脏这么强烈地鼓动了一下。
她试探着向龙蛋缓缓爬近,从叶缝间漏下的阳光落在蛋壳上,和流纹融为一体,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尝试用指甲盖碰了碰蛋壳,那枚蛋一颤,连带着玫娅也一颤,就见到那枚蛋侧身一转,像是睡觉的时候翻了个身,从蛋壳里传来含糊的声响,一阵一阵的,像是某种粘稠的混合物晃动的声音。
如果玫娅此时年纪再大一些,或许会理性思考此刻的处境,并且分析一下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但是在要思考这些问题这个念头出现之前,玫娅就已经从背包里抽出了纸笔,她带了一块和书包差不多大的画板,选了个最满意的观察角度,拢着腿坐了下来。
“今天是......”玫娅咬着嘴唇回想着日期,首先在白纸的左上角写了串数字,圆钝的铅笔头在纸张蹭写出沙沙的声响,她虽然垂着眼皮,瞳仁却很亮,目光在黑蛋和纸上逡巡着,她没打算用什么很艺术的方式表现,画法更类似于生物课上老师布置的观察日记。
低头时软绵的颈间肉挤在一起,玫娅的手指擦过画纸,她看着纸上,先是一只蛋在深夜的草地上自由飞翔,接着极简画风,比火柴人画法复杂一定的女孩子从帐篷里探出脑袋,伸出双手试图捉住蛋,却反而被戏弄,被带着跑了很久。她挠挠头,不得不承认:“这大概也不是观察日记的风格。”
没意识到时间过了多久,或者说这里本身就让人难以分辨时间的流逝,总之迟来的酸痛终于从脖颈和手腕传来,玫娅顾不上擦掉指节和下巴上的铅灰,先捧起画纸,满意地欣赏起来。
周围宽大的叶片时不时遮住光线,以至于她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将她笼罩的阴影不是植物们的投影,而是某个人真真实实地站在她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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