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浔到家时,天才刚刚擦黑。
她站在门前翻包找钥匙,手机屏幕受感应亮起,锁屏界面上显示着几条未读的新消息。
季浔来不及查看,先将钥匙插进门锁,咔哒一声门被扭开。
“几几回来了?”祝长峰正端着茶杯往客厅走,恰巧听见开门声,朝玄关处招呼着,“今天玩得开心吗?”
季浔莫名心头一跳,站在门口看着一月未见的父亲讷讷不语。
扪心自问,她当然是喜欢祝长峰的,毕竟那是她盼望了十几年的父亲角色,终于从天而降,自然欣喜。
可这感觉又是陌生的,因为他们中间隔着的不仅是十几年缺席的时光,还有另一个家庭和另一些人,相比起这些,血缘能给予的连接感实在有些微弱。
房间里,祝亦燃听到声响,拄着拐杖一跳一跳地蹦跶出来。
“你看你,非要和你同桌逛街玩到这么晚,老爸都担心了吧?”他故作不满地数落季浔,却在祝长峰注意不到的角落暗地里拼命使眼色。
“啊……”季浔反应了一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没错没错,我和我同桌一起逛街来着,一不小心就逛到这么晚,对不起爸爸,我下次会注意时间的。”
季浔两手扯着挎包肩带,不自在地反复摩挲着。
祝长峰神色不明地看着季浔,她这幅拘谨的模样落在他眼中,不免有些酸涩。
他今天临时打算回华江,上飞机前曾给祝亦燃和季浔分别发了消息,但季浔迟迟未回,等他回家之后问了祝亦燃才知道,原来季浔是和同学出去玩了。
祝长峰是个比较刻板的老牌商人,季浔这样的行为已经到了他认为需要教导的程度。
于是,祝长峰便盘算着要等季浔回来适当警示几句,但此刻却生生被这疏离到如同陌生人的父女关系拦住了。
祝长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他笑着说:“这都是小事,在外面吃饭没,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老爸做给你们吃!”
“还没有,”季浔摸了摸吃肯德基吃得凸出来的胃,想也不想便说,“爸爸做什么都好,我不挑食的。”
“诶诶诶,我可挑食,我要吃红烧肉,可乐鸡翅,四喜丸子!”祝亦燃大声插嘴。
比起季浔的拘谨,他可以说是随意得肆无忌惮。
祝长峰斜睨他一眼,嘴上虽然教训了几句,举止却是宠溺模样。
见祝长峰进了厨房,季浔终于松了口气。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虽然和祝亦燃在一起时常吵得不可开交,但是他却是这个家里唯一能让她真正放松的人。
还没等季浔开口,祝亦燃贼兮兮地凑过来,“老爸给你发消息你怎么没回,他那人是封建社会的产物,正常来说这种情况你肯定要挨训,但是今儿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竟然什么都没说。”
祝亦燃笑嘻嘻,神色暧昧地打量她,“你俩干嘛去了?连手机都没时间看?”
听前半段话时,季浔已经对祝亦燃逐渐涌出些许感动之意,但是后半段画风一转,季浔看他那贱兮兮的样子只想大巴掌呼在他脑门上。
“没干什么!”季浔用气音咆哮,她的耳朵通红,“就是附近有两只流浪狗被他收养了,我也很喜欢那两只小狗,今天去看看它们的状况,而已!”
祝亦燃不以为然,满脸透着“鬼才信你”四个大字。
不过调侃之后,他还有正经事要说。
祝亦燃转头朝厨房瞄了一眼,然后才悄咪咪地冲季浔说:“你和阿瑀出去的事千万别跟老爸说,他是老古董,你就算出去玩多看男生几眼他都不高兴,更别提你还是和一个男生单独出去的,他要知道准得炸!”
季浔拉下脸,与祝亦燃仿佛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知道了。”
祝长峰许久不下厨,手艺却没生疏,饭菜一端上桌便勾得人垂涎三尺。
季浔虽然已经饱得不行,但为了哄大厨开心,硬塞着也吃了不少东西,以致于半夜里翻来覆去撑得睡不着觉。
其实除去消化系统负重工作传来的不适之外,祝长峰看似随意提起的话题也同样足够季浔辗转难眠。
祝长峰的公司年初刚在鹏城成立了分公司,因为逐渐搭上了海外贸易这条线,总公司的重心也逐渐南移,这也是蒋秋怡这次没有回来的原因——分公司实在太忙,根本离不开人。
因为夫妻俩都准备常驻鹏城,祝长峰这次回来也是打算和两个孩子商量一下——其实是通知他们,或许要转学到鹏城。
饭桌上,季浔还没来得及说话,耳边就传来砰的巨响——祝亦燃重重将琬撂下,不由分说地拒绝,“凭什么你们去哪就要我们必须跟着,我们都已经适应了附中的学习节奏,凭什么说走就走?!”
祝长峰像是早有准备,言辞十分犀利,“你适应什么学习节奏?年年考倒数还用得着适应什么节奏?你少跟我在这耍驴,我说转就必须转!”
季浔叹了口气。
古板带来的伴随性格是对身份面子的极力维护,祝亦燃这种做法显然有损祝长峰作为父亲和一家之主的威严,转学这事就算原本有机会缓和到现在也不行了。
“那季浔呢?”祝亦燃指着身旁埋头扒拉饭碗的人,像是见义勇为一般据理力争,“她学那么好,才刚转到附中来,才刚适应好教学节奏,现在你又要把她转走?你有没有想过对她会有多大影响?”
这种情况下,“乖乖女”季浔的确是个很好的保护盾。
祝长峰放下碗筷,顿了顿,疲惫地说:“几几,这事是爸爸对不起你,到了那边我会给你找最好的补课老师,就算你不想去学校,想全天找最顶级的补课老师一对一在家里上课都没关系,爸爸都依你。”
他的目光一转,对向祝亦燃的语气明显凌厉了几分,“至于你,我允许你混吃等死的玩过三年,高中一毕业你立马给我滚到美国去,留学的事我和你妈妈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不用操心。”
美国?!
听到这两个字,原本只是有些沉重的姐弟俩瞬间震惊地望向祝长峰。
和去美国相比,季浔觉得转学倒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
事情的最后自然是祝亦燃大闹了一场摔门进房,祝长峰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季浔本就不饿,满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最后迎来的却是不欢而散的结局。
季浔当然不想离开附中。
这里有那么多值得她掏心掏肺对待的朋友,这里是她贫瘠的情感里久违遇到的一片甘霖,没人比她更清楚附中对她来说有多珍贵。
可是,季浔更加清楚,自己对转学似乎并没有那么抗拒。
如果她离开这里,徐子安就不会再有威胁她的机会,她急于摆脱的过去或许也再没有见光的机会。
至于孟时瑀,高中过去还有大学,他们未尝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等到那时,她将会和他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一个没有过去的环境里重新相逢。
孟爷爷时隔多年仍对孟奶奶念念不忘,所以,深情是可以经得住时间的考验的,对吧?
季浔极力忽视掉心中的不安,催眠一般问自己。
可她也很明白,从前车马慢,深情或许也是时代催生的产物。
那么身处于如此光怪陆离时代的他们,又怎么能确定彼此之间有多坚不可摧。
人心变或不变,这比物理大题更加难解。
这场突如其来的父子大战并没有延续多久,祝长峰临时有事要回鹏城,隔天天不亮便离开了华江。
祝亦燃闷闷不乐的情绪还没持续到一天便完全消散,原因除去让他们转学的罪魁祸首暂时离开之外,还有另一件大事——市篮球联赛确定于下周举行。
祝亦燃虽然是篮球队的一份子,但是碍于腿伤还没恢复,只能在台下观战。
季浔原本还担心他那急三火四的性子会不会因为不能上场而心里默默难过。
直到比赛当天,季浔坐在祝亦燃身边一脸无语地捂着被喊到快要耳鸣的耳朵时,她才终于明白,祝亦燃对篮球的热爱并不非要用亲自上场的形式来表达。
“孟时瑀!加油!”
“祝亦燃,你能别喊了吗?”
“附中加油!附中必胜!”
“祝亦燃,你歇会不行吗?”
“二中必败!必败!”
“祝……你个大傻缺!”季浔看着身边沉迷在挥舞啦啦队手花喊口号中的人,默默转向另一个方向,弯下腰顺着第一排观众席一路小跑,从体育馆侧门跑了出去。
厕所外是修筑了围栏的花园,季浔拄着胳膊靠在围栏上,心疼地让自己的耳朵休息一下。
身后传来脚步声,余光中有人影以同样的姿势靠在她身旁,不过一拳的距离。
“你竟然没去给孟时瑀加油啊?”徐子安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和场内如火如荼的加油声相比,简直如同鬼魅。
季浔不自觉地脖颈一僵,她没去看身边的人,只冷冷地说:“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事,”徐子安也不恼,依旧是温润君子的模样,“你说,他那么喜欢你,肯定很好奇你以前的事情吧?如果我告诉他,他会不会很感激我?”
“不一定吧,”季浔歪头想了想,逐渐露出一个笑脸,“如果他知道我以前被孤立的源头是你,肯定会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你知道他是黑带五级的,对吧?”
徐子安扯了扯嘴角,冷笑着:“是,我打不过他。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如果他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个学习垫底的丑八怪,还能愿意为你出头吗?”
这句话直戳在季浔的心口上,她再笑不出来,眼里的冰碴几乎要将人冻住。
“你到底想干什么?”
徐子安笑眯眯地,对她的问话十分满意,“孟时瑀打篮球打得太累了,你去说服他休息一下吧,下场我替他。”
所有队员都在球场上卖力拼搏,徐子安穿着球服却没上场,季浔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只不过是个根本没有上场机会的替补。
能力不济还手段卑劣的替补。
季浔的眼神满是不加掩饰的轻蔑,“徐子安,你连篮球队的正式队员都挤不进去,还妄想着对抗二中?”
简直是笑话。
季浔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无比恶心,多说一句话都嫌脏,她厌恶地转过身,朝体育场走去。
身后是徐子安狰狞地问话:“所以你是无所谓我会对他说什么了?!”
季浔脊背一顿,握紧的手心一片濡湿。
她的脚步不停,保持着昂头的姿态走进了体育场。
两侧是阶梯状的观众坐席,通道门口的视线很暗,但季浔仍看清了不远处朝一班所在地小跑着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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