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元贞在画上次未完成的墨竹,他的手指白皙却有力,白指节与笔下墨黑竹节一并闯入眼中,说不出的好看。
他抬头,我回过神,弯身行礼:“见过殿下。”
他示意我起身,我定住姿势不动,“沛沛还未感谢殿下相救之恩,苦思良久,实在无以为报。”那就不报了罢,毕竟祸根在他。他搁下笔,噙着笑看我,我垂头等他开口揭过此事。
“那沛沛打算如何相报呢?”
我一时没控制住,猛地抬起头,撞上他似有深意的双眼。
做殿下的就是不一般,气势这么足。若不是活得久,我险些被他镇住。
我拧着眉毛,干巴巴回答:“呃,这个还没想好,以后再伺机报答殿下。”语罢,深吸两口气,“殿下,听闻此前磨墨的活计是昌河在做?”
他点头,踱步,朝我走来。
“有道是各司其职。”我强调,“方才见昌河在门口晒太阳,想来是——”
司元贞离我愈来愈近,他周身的沉香味道袭来,我忽地有种被堵住的滞涩感。
“想来甚闲,沛沛想着,嗯,将磨墨的活计交还给昌河?”
他顿了步。
默了许久。
我抬眼望他,他灰黑的眸色中不知在思忖着何事。他不愿意吧?我墨磨得也不好,每次要么稠了要么淡了,他写的墨迹也是忽轻忽重,底下人见了这样的字定会笑话他吧。莫非是我坠湖昏迷那段日子耗费太多珍贵药材?听清荷讲过,本来沛沛气息都断绝了,司元贞忽地派了太医过来,用千年人参吊命,他还日日过来看着,直至我睁眼。
既如此可惜药材,又何必救沛沛呢,我也可投身他处,因果干系还能少些。
“殿下,沛沛也不是不做活,比如洒扫一类都可以。”眼见他眸色愈深,我的声音愈小。
十几息后。
他问:“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斟酌着话语:“沛沛承蒙殿下大恩,就是,磨墨是个体力活,沛沛有心分忧可无奈能力有限。”
他凝眼,似乎看着我,目光又似落散在了飘渺的他处。“沛沛,”他缓声问我,“你如何看我?”
啊这这这这……
好宽泛的问题,我便扯着嗓子宽泛地作答:“您是个好人,大家都喜欢您。”
他走进,直至与我不过两掌距离,弯身与我视线平齐,追问我:
“你呢?你喜欢我吗?”
喜欢?司元贞个清净整洁的人。我们白鹤一族向来喜净。
我肯定地点头。
他却怪异地笑两声,如石头入水般打破殿内的沉静。我不解,夸他还不高兴?
有风吹进,墨竹画纸沙沙作响。
他说:“是啊,你怎会知道呢。”
我分明是知道的,也明晰做了答,他却没理会。司元贞真是个奇怪的人,心思怪,话语也怪。
我欲追问磨墨一事,他却卷了墨竹画纸递给我,“这画你收着罢。我不日便要启程南下,以后也用不上你磨墨了。”
我接过画卷,心中暗喜,“多谢殿下赠画。”
风声簌簌,竟将春日的翠竹吹出几分萧索味道来。守正院一直是个极安静的地方,约莫也合司元贞怪异的性子。
我终于想起来漏掉的话,幸好还来得及,“殿下此行切记珍重自身。”
他直挺挺立着,衣袂飘起,接近傍晚的日光将他身影拉得很长。想到上次下毒不成的幕后人,我又补了句,“注意安全。”
他眉眼展开,抬手,在我髻上轻轻碰了下。
“此去少则半年,我会将你安顿好。”
安顿我?
我不知他所云地退了出去。
昌河在门口指着面生小厮介绍:“沛沛,这是殿下的随侍商山。”
我抱着画,微笑朝他致意。
待走得十几步远了,听得身后昌河压低的声音,“那是殿下亲作的墨竹图,对沛沛姑娘,以后长眼些。”
怀中的画卷墨意浸到纸背,白底黑迹,格外惹眼。我惊醒一般,秋雁三人话语在耳边回转,司元贞不时的怪异。
一瞬间仿佛有了验证——
司元贞这人,莫不是喜欢我?
鹦鹉妖口中人类男子对女子的那类喜欢,玄之又玄的一类情感。
司元贞是皇子,甚至可能要做皇帝的人物。
这、这因果大了啊!
我将画卷放在床下,眼不见心不烦,靠在案边,我食指敲着桌案,思索‘喜欢’一事中的蛛丝马迹。
我对做人一事不甚熟练,不惹人厌怒已竭尽鹤生经验,更别提,引诱男子生发欢情。
何况是司元贞这么个招蜂引蝶的男子。
若是,这因果情债是死去沛沛惹下的——
这才堪堪说得通。当初那过路神仙眼神约莫不大对头,选了这样一具因果缠身的躯体与我。
“请问沛沛姑娘住哪一间?”隔壁有我不曾听过的陌生男音。
我起身,听得秋雁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欸,真是有心……”直至声音离我愈来愈近,我往门外探头,见秋雁清荷左右拥着一个年轻男子过来。
是,好像叫商山吧。
他抱着一大簇粉盛桃花,“沛沛,殿下差我送来的。”说罢,他眉毛一扬;秋雁眼波一横;清荷樱嘴一张。
我心中一颤。
木着脸,扯出个笑,接过花来。
完了,司元贞果真喜欢沛沛。
待商山走远,秋雁拉着尚未回神的我进屋坐下,“这定是南溪山的桃花。”
我怔怔点头。
人类有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秋雁念的是下一句:“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我点头,表示听过。
“沛沛,”秋雁神色郑重,“你喜欢殿下吗?”秋雁此人,捕风捉影时满口胡话,尘埃落定了,却又一本正经。
我恹恹地看着她,点头,又摇头。
她把桃花递给清荷,交代清荷放到角落,“殿下大约有纳你为妾的想法。”
因为这束桃花?
“殿下是个好人,”清荷放好花,走过来,声音稚嫩却笃定,“沛沛你不要辜负殿下。”这丫头平时温软得很,蓦地一出声把我呛得无言。
辜负?上天有眼,这真不是我的债啊。往昔只从鹦鹉妖口中听知痴心女子薄情郎,今日忽地成了他人口中的薄情人,我顿时诉冤无门。
秋雁丝毫不见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
无言良久。
我托清荷去找个有格调的瓷瓶,配这桃花,她干劲十足地出去了。
屋内只余我与秋雁两人,加之一束呆在角落仍旧碍眼的桃花。
“若是你无心,”秋雁难得出个靠谱主意,“便趁着殿下情意尚在,求他放你奴籍,还你自由。”
鹦鹉妖说:凡人男女之情有一类,称为君子之爱,不为占有,但求成全。此可谓情之最甚。
我当初对这种窝囊做法嗤之以鼻。
现今只恨无处可学。
我很是激动地握住秋雁双手,真诚发问:“我该如何与殿下细说放籍一事?”
她皱眉思虑许久,一字一句与我郑重说道:“沛沛,我若是知道,便不会在这府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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