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慈姑在院里坐着。

她递给我几颗莺桃，红溜溜的，有丝缕清香味道，放入嘴中，顿生酸甜滋味。比司元贞府里的傻甜莺桃更合我口味。一口一个，桃核吐尽后，我还想再吃些。只是不好腆着脸再要，便干坐着发神。

慈姑先开了口：“公子字写得清隽端方，是世间少有的好字。”

司元贞的字我没大注意，不过他竹子确确画得传韵有神——他送的墨竹图正在我床底下吃灰。

我接过话：“他画画好，料想写信时候，字也不错。”

慈姑扑哧笑出声来。

我不解地看她，她盈盈道：“我的桃花用银子可买不来，是要用诗文来换的，且要换花人亲自写成的。”

几束花，要费这心力？

我称赞：“姑娘真是好雅兴。”若这雅兴分出几份来多种五六颗莺桃树，届时再结出满树又红又香的莺桃，那便更是雅中之雅了。

“我收诗文一看才，二看字。过我的眼可不容易，过祖父眼的少之又少，寻常人要见祖父一面更是不容易。”

我来了兴趣，前倾着上身，问她：“你祖父是个大人物？”她扬起眉尾，点了点头，神态像极了我昔年救下的一只落毛孔雀。

“祖父是元氏嫡脉，当今天子未即位时，还做过太子少傅，享有帝师之名。”

皇帝的师父，果真了不得。我点头称赞，慈姑挺身直坐，接道：“祖父隐居南溪山，想拜见他的士子官吏将他烦得不行，才立了这诗文换桃花的规矩。”

我轻敲石桌，思量下来，这换的哪里是桃花，分明是仕途荣华。

慈姑又递了我一把莺桃，我笑嘻嘻接过，“我小屋内也有些熟甜的莺桃，待你下次进京，可来定王府寻我。”她没忍住低头噗笑一声，抬头时眼睛亮亮的，“这是祖父种的，吃着酸啾啾，我偏爱吃甜些的果子。”

我正欲询问可否分我一株树苗，就听得司元贞唤我名字，循声而望，他站在正堂口，宽袖轻挥，示意我过去。我对慈姑说：“这果子甚合我心意，此刻殿下召我，待一会儿回来再细说。”

为人日长，也渐辨得人之容色美丑，我看着堂下长身而立的司元贞，他一双眼也含笑看我，如暖日下的玉璧生辉，欲要润过人的情墙。他无疑是顶好看的人类。

“元公想见你。”他将我引入室内。

日光透窗入射，见得居中一半尺台，台上三蒲团，居中蒲团上坐有一华发老者，身着布衣，手上执一卷书。

司元贞示意我行礼，我屈身垂首：“沛沛见过元公。”

元公抬手让我起身，也不多看我，转眼问司元贞：“美人与江山，殿下欲兼得？”

这老头虽头发白了，但辨别美丑的眼力不错。侧头望司元贞，他双目炯炯，字句掷地有声：“匹夫懦弱，才需姻亲借势。永平虽不才，也望能持行守愿，身不受胁，从我寸心。”

窗外有咯吱声，慈姑正捧着一把鲜红莺桃朝我笑。台上元公没管动静，华发一丝不苟，很是俨然。

“要老夫相助，则需杀她，殿下如何选？”这糟老头子抬手，直指向我。我立时大惊，腿下卸力向后踉跄一步，司元贞疾手扶住。

怎的一个两个都要我的命？这坏心肠的老不死与我素无怨仇的，净干些杀生的造孽事。我不安地扯着司元贞衣袖，若他想不开，真为这大人物狠下心来……思及此，我又抬头盯他脸色。

豁出去了，一时的屈从算个甚！我在他袖里晃荡一番终于摸上他的手，攀到手腕处紧紧握着。他眼色一闪，眸中竟闪出七分惊来。我心中一颤，这厮当真要拿我换那老不死的？

终于，他敛了眼色，唇开话显，“四海九州，谋士多有，永平却仅寻得一个她。”我听了颇动容，他先前虽令我不喜，但对沛沛是真情深，我正欲趁热打铁挤出眼泪来，却是不成。

老头抚着花白胡子，眸子半眯似在深思，面上看不出喜恶。半晌，他道：“大皇子虽为嫡长，可中宫早逝，心思虽狠却蠢，殿下需费心的乃其母族孙氏一门。”

司元贞面带喜色，“永平有母妃宫中照拂、舅家谢氏相助，更有元祖父相帮，如龙生两翼耳。”这应该是凡人界通天般的机密吧，我就这样听了去？我左右扭着头，恨不能立时化身个聋子。

两人一阵来往，具体对策并未提及，我舒下心，低头数地上木纹，打起盹来。

有人紧了紧我的手，嗯？司元贞，方才我竟慌得忘了放开他的手。正欲缓力抽出，又见台上老头子正睨眼打量我，我顿住动作，听见老头说：“连个姓氏也无，身份不成样子。”

还好没重提杀我。

老头语罢，看向司元贞，眉头皱成个川字，“按身份，殿下与我是君臣，臣言君过，是为不敬。老夫便以长辈之身提谏，”老头又扫我一眼，“永平眼光实在不好。”

我忍住骂人冲动，手却不自觉捏紧。

司元贞失笑，“谢元祖父。”接着抛出一句莫名其妙的回答，“元组父该知，睁目合眼一瞬间，或许经年。”

老头停了声，没再说我不好。

待走出正堂，听院中树上黄鹂嘤嘤，日光下澈处，慈姑正笑眼起身。我顿觉这世间是如此美好清新。

刚想与她好好唠嗑莺桃一道，忘记手正被司元贞握住，他说：“永平，是我的字。”我心不在焉点点头，想要抽出，没成，司元贞声音自上而来，“我许久未如今日这般安心了。”

他终于松手。我想了想，他与哥哥争夺皇位，如今有个大人物相助，胜算更大自然心也就安了，便低头向他道句恭喜。之后，我向慈姑快步而去。

“慈姑，你祖父有甚喜爱之物？”

她一副果然模样，“祖父爱书，爱茶，更爱祖母。”思量一阵，见得馔中红溜溜的果子，“还有院后一棵莺桃树，乃祖父手植，如今只剩最后一茬果了，祖父正看得紧呢。若沛沛寻些好茶好书好果子，料想祖父会开怀。”

我心满意足地道谢，与慈姑相约下月十五花灯节再会，她又神神秘秘赠了我半包莺桃，“我见你喜欢，拿去吃罢。灯节莫要忘了带甜莺桃与我。”

我接连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