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安的伤不重，但作为一个乖巧的病人，他选择谨遵医嘱。
没有理会莫千悦在大洋彼岸另一端让他入住VIP病房的无理要求，莫安以浪费公共医疗资源为由，提着换洗衣物躺上了神外普通病房的床。
虽说是个六人间，但目前包括他在内，一共只住了四人。
对床得了癫痫需要观察的大姐，临床颅内肿瘤还没手术的阿姨，还有对角因为闯红灯被撞成硬膜下出血而现在已经走在康复路上的大爷。
身为同一位主治医生名下四位不同症状的病患之一，莫安觉得自己不能说毫不相干，只能说和他们格格不入。
所幸单调的住院生活也不是那么无趣，中老年妇女爷们的八卦能力向来是不容忽略的因素，何况这三位的入院时间都还不短，至少迄今为止，莫安听到的八卦消息就包括但不限于：
【神外头发乌黑茂密的第二把刀，私下每天心疼假发下的地中海】
【隔壁科室的主任已婚但没孩子，对外宣称丁克其实是自己不行】
【曾骂哭不知道多少医生的院长，在办公室被夫人训到抬不起头】
以上种种无论真假，莫安都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专程去楼下小超市买了一包瓜子，咔哧咔哧的就差把病房当成茶馆，而现在，刚从门外溜达回来的大姐又开始分享起自己最新听闻的八卦。
“哎，你们知道伐，听说那个护士站的小周护士啊，就是那个个头不高但笑起来特别好看的那个小姑娘，她喜欢我们顾医生哦！”
“顾医生好的呀，医术那么高，是我们神外第一把刀啊，你去护士站里问问哪个小姑娘不喜欢他！最主要的是，人家心肠好啊，对吧小秦？我记得上次顾医生还想帮你申请补助来着。”
就算脑袋缠成三哥，也阻碍不了大爷那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顺便还带上了对床还没动刀的秦阿姨，被称为小秦的阿姨微微一顿，像是回忆起什么，眼里流露出感激，但嘴角却是怎么也压不下的苦笑。
“是啊，顾医生是大好人啊，要不是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好好的八卦聊两句就成了伤心事，大姐没好气地瞥了李大爷。
秦阿姨的情况在座多少都有些了解，早年丈夫对她不好，生活艰苦，后来丈夫去世，便一个人把儿子拉扯长大，好不容易孩子毕业准备工作，自己还得病了，钱没赚到不说，多年来的积蓄还被消耗一空，要不是儿子和医生的坚持，秦阿姨估计早就不想活了。
这种情况下还能一句话戳着人心窝子，大姐都怀疑大爷是不是脑袋里的淤血还没清干净，而大爷很明显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虚地扭过头。
“诶呀秦姐，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没有顾医生你就不活啦？你看看你儿子多孝顺，你可不能抛下他一个人先走啊！”
大姐的劝解能力一流，硬生生用儿子把秦阿姨濒临破碎的心给扯了回来。
秦阿姨的儿子名叫秦泽，今年刚刚大四毕业，自从母亲生病后他便放下身边递来的所有工作机会，一门心思地呆在医院，可以说秦阿姨虽然在物质上不富裕，但她儿子为其提供的精神支撑，绝对是病房里独一份的。
想起儿子，秦阿姨的脸色缓和不少，见此，李大爷又活了。
“是啊小秦，你儿子学历高人年轻，你可得等到他结婚生子，然后好好享清福啊！”
“哪像我儿子，一把年纪光谈恋爱不结婚，浪在国外搞什么事业，他老头子我住院不说飞回来看看吧，电话都没打过几个，只知道打钱！”
……
病房内平静到可怕，莫安仿佛听见虚空中的提示音。
叮，您的硬膜下出血大爷已经被癫痫大姐踢出群聊。
起身合上大爷床边的窗帘，大姐几步走到秦阿姨身边。
“秦姐啊，那老爷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可千万别放心上啊。”
“但有点他说得对，你可得等到儿子结婚啊，到时候给你老秦家添个大胖孙子，三世同堂天伦之乐，热热闹闹的，才不辜负前半生的苦啊。”
话虽如此，但自己的具体情况秦阿姨又怎么会不清楚，专有名词或许听不懂，但颅内肿瘤加上位置不好，就足以让她在心里给自己判下死刑。
顾医生的医术超群，也抵不过她本身是个悲观人。
大姐见自己的话没起作用，心里暗骂一句大爷，换了个切入角度。
“说起来，秦姐你儿子还没女朋友吧，长得又高又帅一小伙子，还是名校毕业，不知道在外面有多吃香呢！”
“秦姐我帮你讲啊，我有个远房侄女，和你儿子差不多大，你要是不嫌弃，我等下就把人电话号码给你，年轻人之间也可以先聊聊，你说是吧？”
“说什么嫌弃啊，真要说也应该是我们配不上才对，你说我这病，还有家里的状况……”
话题再次卡壳，看秦阿姨的样子是准备一丧到底了，大姐有些着急，她企图改变策略，转移矛盾。
下一秒，咔咔嗑瓜子的莫安就成了她的目标。
“诶，我说小莫啊，你是不是也没女朋友？要不要姐给你介绍一个？”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的莫安：？
嘴里的瓜子皮还没吐干净，莫安冲着大姐连连摆手。
“不了不了，我最近没有谈恋爱的想法，还是不要耽误人家女孩子了。”
“姐和你说，不能因为之前失败的恋爱经历，就对恋爱产生恐惧，人活到一定岁数要是还没结婚，你这人生，就不完整知道吧，你想想等你老了，走不动了，躺在床上，身边都没有一个照顾的人，多可悲啊！”
莫安盘盘存款，发现能请得起保姆后就不再吱声了，奈何秦阿姨好像被大姐拉入了战队，被迫开启三人群聊。
“小莫，你姐说得挺对的，如果有合适的人，就尝试一下吧。”
“对啊，千万别仗着年轻，就不考虑未来啊！”
莫安觉着自己仿佛一个被念了紧箍咒的猴子，就差放下不谈恋爱的屠刀立地步入婚姻坟墓了，偏偏先前被踢出群聊的大爷还能来一记绝杀。
“小莫啊，我听我儿子说，国外有好多不谈恋爱的，都是因为，喜欢同性啊！”
三道灼热的视线扫来，小莫只想退群。
幸好没等他煎熬太久，护工就捧着四个饭盒走进病房，看着从天而降的救星，莫安差点流下泪水。
“叔叔阿姨，先吃饭吧，咱们之后再聊，之后再聊。”
也不管大姐大爷作何感想，至少他是不想再继续话题了，掰开一次性筷子来回搓搓顶头的木刺，莫安夹了一口番茄炒鸡蛋，直接塞进嘴里。
番茄是番茄，鸡蛋是鸡蛋，盐是盐，明明都已经在一口锅里相遇了，却还能死得如此泾渭分明。
默默向农民伯伯说声抱歉，莫安合上饭盒，果然，还是小超市更适合他一点。
穿上拖鞋披起外套，询问了可爱的病房邻居们是否有需要带的东西后，莫安一人坐上电梯向超市出发。
***
超市不大，位于门诊隔壁，可能是到了午饭时间，结账的队伍排成一条龙，莫安的小箩筐里装了两碗粥，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零食，他安静地站在队尾，也许是身上的病号服和后脑勺的纱布过于明显，在如此狭小拥挤的空间内，旁人也为他留下了足够的落脚地。
莫叔曾给出过送饭的提议，但一想到之前住院时对方提溜来的八菜一汤，莫安就义无反顾地拒绝了这个建议，他宁可选择去超市喝两碗微波炉加热的皮蛋瘦肉粥。
队伍的前进速度较为缓慢，莫安无聊地环视四周。
医院里从来不缺人生百态，挺着肚子的女孩扶起腰，身边的男孩小心翼翼眼神温和；牙牙学语的孩子趴在母亲肩上，额头上的冰宝贴都止不住他的哭泣；光鲜亮丽的女人半跪在老人脚边，而眼里是藏不住的烦躁……
有些事情看多了其实也挺没意思的，脑海里没由来地冒出这般想法，他掏出手机，余光却在低头的那刻落在了超市侧边的一个小角落上，准确说，是小角落里的两个人上。
其中一人衣着朴素，手上拿着两个苹果，正是之前在病房八卦里出现过的重头角色，秦阿姨的儿子秦泽；而他对面的那位，油腻的头发缕成丝，干巴的身形顶着一对深到几十米开外都能看清的黑眼圈，还有那衣袖底下，若隐若现的，不会是花臂吧……
莫安摸摸下巴，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人。
两人应该是起了争执，寸头男推了一把秦泽，在距离太远听不清对话的情况下，只能依稀看见秦泽被气到抖动的肩膀。
将手中的箩筐递给营业员，莫安移开落在墙角的视线，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是想直接离开的，但这几天相处下来，秦阿姨人是真不错，所以最终他还是决定问上一嘴。
然而，再度抬头，那角落处却早已没了两人的身影。
走回病房的路上莫安还在纠结等下到底要不要避开秦阿姨，单独找秦泽问问情况，从刚才的推搡来看，对方很可能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可还没等他盘出个所以然来，就先被人叫停了脚步。
“莫安。”
猝不及防听到自己的名字，莫安一愣，转眼就发现一位白大褂，白大褂很眼熟，是他的主治医生顾之年。
“顾医生，你叫我？”
“对，你恢复的怎么样？”
不像其他主刀医生们日益稀疏的头发，顾之年的头发很茂密，配上鼻梁上的一副细框眼镜，也能给人一种权威满满的感觉。
“挺好的，一开始还有点痛，现在已经没感觉了，我看报告上写我这脑震荡是轻微的，应该没几天就能出院了吧？”
莫安实在无法想象，如果未来还要度过很长一段病房邻居天天催婚的生活，他还是否能继续拒绝VIP病房的诱惑，而完全不知道莫安内心想法的顾之年，全当他是在担心自己的病情，所以很耐心地解释一番，顺便阐明了自己的来意。
“你头上的伤口并没有大碍，脑震荡造成的伤害也很小，照理说不用住院，但那天晚上我看了你的CT……”顾之年稍作停顿，继续问道，“你之前，头部是不是受过伤？”
头部受伤并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在一瞬的惊讶过后，莫安感慨一句不愧是神外一把刀，随后就光明正大承认了。
“对，我三年前出了点事故，那个时候伤到的也是头部，还留下了后遗症。”
“方便说一下具体是什么样的后遗症吗？”
“失忆。”
伸出手指点点依旧包着纱布的脑袋，莫安笑得十分洒脱。
“准确来说，我这儿现在仅存的记忆，都源于三年前那场事故过后的积累。”
本应被隐藏的秘密随着玩笑般的语气娓娓道来，三年前，刚从黑暗中苏醒的莫安失去了所有记忆，他没有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就连名字都是认识莫千悦之后才取的。
要不是那个心大的女总裁把他捡回家，莫安现在说不定已经成了一抹游荡在世间的孤魂。
“有尝试过治疗吗？”
“有，其实我一直在看医生，但成效不大就是了。”
说实话，一开始莫安也很困扰，他尝试过找寻可能认识自己的人，然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过后，他想通了。
怎么活不是活呢，何必苦苦追寻过往的回忆，万一自己之前是个通缉犯怎么办！
于是，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莫安彻底接受了全新的自己。
人生嘛，重头开始，其实也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