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插曲并未影响到莫安的生活,在了解他的大致情况后,顾之年没再多说,而是给到了具体的出院日期。
本周五,也就是秦阿姨动手术的当天。
虽说下周一还得复查,但即将解脱的莫安依旧哼着小曲在周四的夜晚进入了婴儿般的睡眠,而当清晨的阳光透过窗,他睁眼看见的却还是坐在床头的秦阿姨。
这么大的手术都不用提前进手术室做准备的吗?
揉着困顿的眼睛,莫安伸了个懒腰。
病房里只有两人,大姐大爷都不在,说来也奇怪,今早他竟然没等来顾医生的查房,平日里雷打不动八点进病房的顾之年,今天好像消失了。
是出什么事了吗?
探出半个身子,莫安轻轻叩了叩秦阿姨的床头。
“秦阿姨,您不是今天动手术吗?怎么现在还没去啊?”
温和的男声唤回了出走的灵魂,秦阿姨转过身,眉间有些忧愁。
“医院今早通知我,说是手术延期了。”
“怎么会?是术前指标没过吗?”
“不是的。”摇摇头,她看向病房门口的方向,语气也带上踌躇,“听说,是顾医生出事了。”
***
时间回到早上七点,彼时莫安还在梦里与周公切磋,远在公寓里的余瞳就被一通电话薅了起来。
刑侦支队今早接到群众报案,位于临安路上待拆迁的破旧老小区内发现一具女性尸体,身为副队的沈澜城第一时间赶往现场,而作为下属兼徒弟的余瞳自然也不能缺席。
待余瞳吃完最后一口餐包从出租车上走下来时,现场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其间依稀还能看见法医和物证忙碌穿梭的身影。
锁定沈澜城的位置后,余瞳掏出工作证,三两步走上前去。
“沈队。”
“嗯,来了?”
沈澜城戴着手套,脚上的鞋套也坠着几滴零星的泥点子,看样子是已经在现场走过一圈了,扬起下巴指着不远处白布覆盖的尸体,他寥寥几句简述了目前的发现。
“死者女性,初步推断死因为失血过多,致命伤在后背,一刀正中心脏,除此之外,头部还有一处钝器打击造成的开放伤口。”
“身上财物丢失,没有性侵痕迹,因为是待拆迁的老小区,周边没有摄像头,加之昨晚特大暴雨,现场痕迹差不多被破坏了干净。”
“怎么样,有什么想法没?”
来自上级的临场考验最为讨厌,不过几年下来,余瞳好像也习惯了,以最快地速度排列组合完所有线索,她便有了大致的推测。
“劫财杀人的可能性很高,但也不排除凶手故布迷阵的嫌疑,死者头部的钝器伤和背部的致命伤存在矛盾冲突,凶器应该不止一种,后续调查可以重点关注。”
“没了?”
沈澜城明显还满足,而深谙自家师父秉性的余瞳也不会只有这些准备,她接着说道:“这是个待拆迁小区,里面的居民在一个月前就陆陆续续搬走了,目击者存在的概率很小,另外我在来的路上让司机绕着小区转了一圈,发现这是一个典型的老破小,出入无非前后两个大门,虽然小区内部没有监控,但以两处大门位置为中心向外扩散查找监控的话,应该会有所发现。”
望向余瞳的目光满是欣慰,沈澜城在内心第一百次谴责,谁说女孩干不了刑侦,都是偏见!看看他徒弟,多棒!
朝夕的相处导致自家师父一变脸,余瞳就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于是她先发制人,直接把沈澜城未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都是师父教得好!”
……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一口气堵在喉咙口,沈澜城憋得慌。
“没事,反正这几年勘察现场,只要是您发问,最后都是以我这句话做结尾的,早说完说都没差。”
熟稔的语气缓解了现场的严肃,也稍稍拨开了一大早就笼罩在沈澜城头上的阴霾,虽说话挺气人,但心情的确是好上不少。
“你啊……”无奈地撇过身,他企图再去和法医沟通两句,下秒却被一双诚挚的眼睛拦住了去路。
“师父,我怎么了?”
“你,你少让我操点心就好了,这样我也能对得起你哥!”
悬在半空的手指没能点下去,沈澜城千言万语终究只是汇成了一句话。
余瞳曾经有过一个哥哥,名叫余夏,亲生的,只不过两人之间相差了十二岁,同时他也是沈澜城的战友,牺牲在三年前的一场意外里,从那之后,本来硕士毕业准备一路高歌的余瞳就一头扎进了考公的队伍,并最终继承了余夏的警号,来到了沈澜城的麾下。
对于故人的妹妹,沈澜城肯定是有偏爱的,然而时间久了,他就发现这姑娘的来事能力一点都不比她哥差。
前几天余瞳在酒吧门口被犯罪分子打击报复的时候,沈澜城正巧去了省厅开会,结果刚一会来就听闻自家徒弟三下五除二把人串成串送进公安局但自己却去了医院的英勇事迹,吓得他直接一哆嗦,这要真出什么事,他不得亲自下九泉给余夏赔罪啊。
万幸最后没有酿成大祸,但这也足够沈澜城后怕,都让那丫头晚几天休假,现在倒好,被打击报复不算,还把一路人送进了医院。
想到这儿,沈澜城没好气地看了眼余瞳,结果发现对方的脸色比他还正经。
只见余瞳严肃地说道:“我是我,我哥是我哥,沈队你知道的,我从来不需要那些因为我哥而产生的额外关照。”
余瞳承认,她是因为余夏才成为的警察,成为警察也是为了找出当年余夏牺牲的真相,但这从不意味着在从警的这条路上,她要依靠已经逝去的血脉亲人的庇护,好在余瞳也清楚,沈澜城不是故意的,只能说想让大家完全接受这点,还是任重而道远。
清脆的手机提示音响起,两人很默契地避开这一话题,查看完警队内部发来的资料,沈澜城抬起头,眼神有些意外。
“你前几天被袭击的时候,是不是有个路人受伤了,最后是送往的市人民医院?”
“对,怎么了,案子和他有关吗?”
“倒也不是,只是你今天或许有机会可以去看看他了。”
手机屏幕长亮,其上是刚刚收到的受害人详细资料。
顾之月,女,17岁,沧南高级中学高三学生,而值得注意的是,资料上的亲属栏只有一行。
顾之年,男,31岁,沧南市人民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师。
亲缘关系:兄妹。
***
市人民医院神外办公室。
忙碌了一整晚的顾之年满眼血丝,或许是不能接受妹妹已经离开的事实,此刻他仿佛游离在世界之外,原定今天的手术在接到消息的那刻就已经被院方安排给了同科室的不同医生,那些无法调整的也做了相应的延后处理。
他的办公桌对面,坐着两位前来例行询问的警察,说来也巧,其中一位还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余瞳也没想到这位顾医生就是前些天晚上接诊莫安的人,在这种场合下再度碰面,她也颇感意外。
端起桌上的茶杯,杯中的茶叶已然比水还多,顾之年也不在意,喝水好像成了他下意识掩盖悲伤的动作,只有入口的苦涩才能堪堪稳住他濒临崩溃的内心。
深呼吸过后,他那颤抖的手指埋入发丝,喉间的哽咽化作哀沉的叹气。
“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和同行的警员相视一眼,余瞳率先开口,“顾医生,我想问一下,你昨天晚上在哪里?”
“昨晚暴雨,环城高速上土方车侧翻,波及了周边四五辆小轿车,事故很大,部分伤员送到了我们医院,我从家里被叫了回来,一整晚都在手术台上。”
“能确定具体的时间吗?”
“差不多是晚上九点左右接到的电话,一直手术到今天凌晨的两三点吧。”
根据法医推断,顾之月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昨晚二十一点半到二十三点半之间,也就是说当哥哥顾之年在手术台边和阎王抢人的时候,妹妹顾之月正躺在冰冷潮湿的角落与死神争命。
何其残忍。
在本子上落下两笔,余瞳接着问道:“顾之月是在临安路上的待拆迁小区内被发现的,顾医生,你知道你妹妹昨晚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吗?”
现场遗留下为数不多的物证痕迹可以暂且将尸体发现地锁定为第一案发现场,加上顾之月身上没有明显的反抗伤,沈澜城推断对方是自己走进的小区,随后突然遭到了袭击。
雨天,夜晚,无人老小区,合在一起都能拍组鬼片了,未成年的顾之月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余瞳期待顾之年能告诉自己答案,但很可惜,被她寄予厚望的人并不知晓。
“我不知道。”顾之年痛苦地摇着头,“但那条路是公交车站通往医院的捷径,小区居民还没搬走时,之月就一直走那条路来医院找我。”
“那顾医生,你觉得昨晚顾之月有没有可能是来找你的?”
作为外科医生,顾之年从未想过他的手竟有一天会止不住地抖动,死死握住冰凉的手腕,掌心的汗水黏腻而不适,半晌过后,他终于开口。
“是,之月应该是来找我的。”
“能确定吗?顾之月之前是否有告诉过你她的计划,你和她最后一次联系又是在什么时候?”
“之月曾经说过想要给我一个惊喜,希望我周四早些回家,至于最后一次联系,是在我接到医院电话后,我发短信告诉她,医院有事,今晚可能回不了家了。”
抬起头,顾之年压抑许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从眼角滑落,“但我明明答应过她的啊……”
通知受害者家属这事向来是警方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因为他们往往需要直面铺天盖地的绝望与悲伤,而此番负面情绪的冲击,又让本就不堪重负的肩膀雪上加霜。
合上笔记,结束询问,余瞳起身,向办公桌前的顾之年鞠了一躬。
“顾医生,节哀。”
多说无用,查清案情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才是警方能给死者家属带来的最大告慰,同为受害者家属,这一点她最清楚不过,然而在走出办公室前,余瞳还是被顾之年叫停了脚步。
“余警官,请问,我什么时候能去看看我妹妹?”
……
“随时都可以。”
……
“谢谢。”
***
电梯里,余瞳抱着笔记本在发呆,她身边的警员小张默默凑过来。
“瞳姐,你说会不会是顾医生得罪了什么人,然后被报复了啊?”
“想法不错,但可能性很低。”回过神,余瞳组织下语言,解释道,“就连顾之年都不确定顾之月昨晚的行踪,就更别说其他人了,除非是长期的跟踪,可未经过专业训练的长期跟踪被发现的可能性太高了,更何况现场的种种痕迹都不符合报复杀人的条件。”
小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最初沈澜城让他跟着余瞳,他还不服气,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了,而余瞳也不在乎对方内心是怎么想的,对她来说,能教一个是一个,反正她当初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电梯门打开,已经半只脚步入老鸟行列的余瞳转身就撞上了手捧一碗关东煮的莫安。
说实在的,一上午忙碌过后,她直接把莫安也住在这家医院的消息抛诸脑后,此刻见到面,方才想起除例行询问外,她好像还有一个任务。
“余警官?”
莫安嘴里还塞着一颗没能咽下去的牛肉丸,说话有些含糊。
他本来是今天出院的,但出院需要主治医生签名,他找半天都没找见顾医生的身影,护士长建议是找其他医生代签,但思来想去莫安选择了拒绝,他还是想亲口和顾之年说声谢谢。
于是,等待一上午的莫安没能等到顾医生,反倒又一次等来了医院的盒饭,所以已经喝腻皮蛋瘦肉粥的他这回买了关东煮,这不,在回病房的路上正巧碰上刚从神外下来的余瞳。
“莫先生,好久不见,恢复的怎么样?没有留下后遗症吧?”
小张已经先去地下室开车了,余瞳则是走出电梯和莫安聊上两句。
“恢复挺好的,医生说不会留下后遗症,今天就能出院。”吞下嘴里的丸子,莫安擦擦嘴角,“余警官,别叫我莫先生了,听起来怪怪的,直接叫莫安就好。”
“行,那你也直接叫我余瞳就好。”没作推辞,余瞳直接应下来,看眼手表,发现时间来到了十二点,她也不再多做停留,“你没事就好,如果之后有任何需要帮忙的,随时和我打电话。”
“嗯,好。”
目送余瞳朝医院大门走去,莫安按下电梯,但转念想到顾之年,他又没忍住回头追了上去。
“余警,余,余……”
好家伙,余警官太严肃了,余瞳两个字完全叫不出口,也得亏余瞳耳朵好,及时停下脚步。
“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我想问一下顾医生,顾之年是出什么事了吗?”
“你和他很熟?”
“不是,他是我的主治医生,今早我听同房的病人和我说他可能出事了,然后又恰巧在这儿碰见你,所以就想问问。”
听闻后,余瞳不再言语,见此,莫安连忙补充道:“不方便就算了,可以当我什么都没问。”
短暂的沉默过后,余瞳开口。
“调查还在进行中,具体情况我不能告诉你,不过……”话音陡转,她把新的问题抛向莫安,“你觉得顾医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医生?”
回想近些天的种种,无论是自己亲眼看见的,还是从病人那儿听说的,莫安想,顾之年应该都配得上一句好人。
“好人吗?”
一个一点也不出人意料的答案。
“行,我知道了。”
再次告别,莫安提着关东煮就往楼上走,不过这回,是即将离开的余瞳叫住了他。
“哦对了,莫安。”
女孩站在他身后,正午的阳光从落地玻璃窗外洒下,照得人暖洋洋的。
“下回见义勇为,要记得先保护好自己。”
本就不厚的脸皮一红,莫安觉得自己的耳朵烧得滚烫。
“那么,下次见。”
挥挥衣袖不留下一丝云彩,余瞳踏着轻快的脚步往医院外走去。
她说过什么来着?莫安果然很好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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