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离坦白心意还剩下一天。
她以去城里为借口,向杨乔借疾风。也许留下来的时间已不多,杨乔现在已很好说话,不像之前愣是不肯让她碰他心爱的马儿。
林云秀牵出疾风,跃上马背离开王家村,才抱住它的脖子,“疾风呀疾风,不枉我喂了你好几年,隔了快一年你还能记得我……”
疾风长嘶一声,似乎很是开心。
林云秀拍了拍它的脖子,心中叹了口气,疾风呀疾风,这大约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可能再也见不着啦……
她纵马飞奔,要去的地方正是杨乔的故乡——雀村。
去年冬天,在去兰台前,杨乔就想带她去雀村祭拜他的父母,向他们介绍她的。可是,兰台一行出了变故,再没有后来。她想,如果当时她听他的话不坚持去兰台,现在自己大约仍然是个幸福的姑娘。
可惜没有如果。
这一回,林云秀再进入雀村,心中复杂莫名,好像自己本该来又不该来,可若不来,以后也不会有机会来了。
她怔了一会儿,望向村口那间茶棚,卖茶大叔正蹲在地上往灶膛里添柴烧火。
她走向茶棚,还记得卖茶大叔耳朵有些背,便靠近了他,准备拍拍他的肩膀引起他注意再说话。
还没拍下,卖茶大叔已抬头,看清是谁后,脸上带着兴奋说道:“哎!小姑娘,是你呀!”
卖茶大叔的声音依旧还是很大,林云秀一边微笑一边也大声道:“大叔,你还记得我啊!”
“印象深刻,想不记得都难!”卖茶大叔乐呵呵地看了她一眼,“你来找我,应该不是喝茶吧?”
林云秀对卖茶大叔有些佩服,居然能看得出她是专门找他的。
“是啊,大叔,我想问一下,杨乔的家在哪里?还有他父母安葬的地方在哪里?”
卖茶大叔知道她与杨乔认识,于是告诉了她这两个地方。
根据卖茶大叔的指示,林云秀找到了杨乔的家,虽然从未来过,但听杨乔说过不止一次,有种亲切之感。院子、屋顶杂草不多,屋梁上也没有多少蜘蛛网,应是两个月前杨乔回家收拾过。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疑惑过他突然回家的事,又细细回忆了一番,那天的前一天夜里,她向黄大娘打听徐华刚和王婉的故事。
原来如此……
那时的徐华刚和王婉,多像她和杨乔,因父辈之仇不能在一起。杨乔定是心绪紊乱想要平静才突然回家的。
她站在院外望着院内怔怔出神了许久,也没打算进去看这个杨乔生活了仅三年的家。
她的父亲在这个家里杀了他的父母,夺了他的家传宝剑。仇人之女怎能、怎配踏入呢?
林云秀眼中的泪落下,低头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小姑娘,你怎么哭了?你要找这家里的人吗?”
乍听到声音,林云秀吓了一跳,连忙抹掉脸上的泪,转头一看,竟是那位想将女儿嫁给杨乔的妇人。
“没有没有——”林云秀终究做贼心虚,牵着疾风立即逃离了杨乔的家。
她按卖茶大叔给的方向找到了杨乔为父母泣立的坟。她垂眼,从怀中取出早备好的香。
她跪在地上,望着坟,手中三炷香贴在额心,低头说道:“杨伯伯杨伯母……我想,你们应该是不想看到我的。但我还是想来,请允准我一些时间……”
“阿乔哥人很好很好……他和我讲过许多你们的事,尤记得第一次和我讲起你们,是有关青菜肉丝面。他说,有记忆的时候,每隔一天早上总是在吃这道面,做得再好吃,他都要吃吐啦。可是,想再吃,却怎么也吃不到你们做的面了。”
林云秀说到这,泪如雨下。
七年前,也是她上山的第二年。那天夜里,她有些饿,想到厨房里看看有没有吃的。见厨房亮着火光,在门外偷偷瞧,原来杨乔在厨房煮面。
奇怪的是,他尝了一次,摇摇头,将那面倒掉,又重新煮一碗。她见已经倒了将近二十次了,在他尝了尝又摇头准备倒面时,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小声说道:“哥哥……干娘说,浪费粮食可耻……”
干娘是厨师,她耳濡目染地学会了珍惜粮食。她见不得好端端的面没吃几口就倒掉了。
杨乔听到声音,吓了一跳,然后望着泔水桶里的面,虽然每次煮得不多,但积少成多,也确实倒得太多了。他默了默,咳了几声,“我不煮了……”
她不解,问道:“哥哥,你为什么要煮面,还煮这么多次?”
杨乔沉默半晌,才说道:“我想念我爹娘煮的青菜肉丝面了,他们在世的时候,总是煮这面,我都吃厌了。现在想吃,却再没机会……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煮出他们做的那种味道了。”
她见杨乔脸上流露着悲伤,轻轻拉他的衣角,“哥哥说的味道,一定是家的味道吧?”
杨乔默然,点了点头,“是啊,是家的味道……”
“干娘说,每个人做菜都有自己的习惯,而且除了专业的厨师,同一个人每次做出来的也未必都是同一个味道。所以能让人觉得有家的味道,是做菜之人用心做的、长长久久陪伴下来合乎胃的味道。”
她轻轻拉他的手,小声说道:“哥哥……别勉强自己,来日方长,总会找回熟悉的味道。干娘是厨师,说不定我也可以给你些灵感。”
杨乔又是默了很久,摸了摸她头顶的发,“小九,你是不是也想念常姨做的味道?”
“嗯……”她怕杨乔误会她说他做的菜不好,补赞了一句,“但是哥哥做的菜,很好吃,是我第二个家的味道。”
她又盯着他手上的那道面,“哥哥,我饿了,你做的面就给我吃吧,别倒了……”
杨乔看着手中的面,这才递了过去,“慢慢吃,有些烫。”
“这面做得真好吃,倒了真的好可惜。以后哥哥要试,那我来吃,好不好?”
“好……”
渐渐地,她从杨乔这里有了真正的第二种家的味道……她虽渴望有一个家,但没资格让被自己父亲害得没家的人给她一个家。
“杨伯伯杨伯母,你们不要怪阿乔哥回来找我,他来找我,只是不想我以后的日子过得穷困潦倒、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不日,他就会彻底舍下。我也不会让他有见到我的机会……虽然我家已遭了报应,理应也算结束恩怨,但是我还是会尽力弥补,帮阿乔哥完成一个心愿,找回照影剑的……”
跪到香已燃到尽头,林云秀红肿着一双眼,慢慢离开。
香上燃尽的一段灰炽被风吹落,露了点最后的猩红。
林云秀牵着疾风回家,眼睛的红肿仍未消退的。牵入后院驴棚,不巧,撞上了准备要为疾风刷身而来的杨乔。
杨乔瞥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只凉凉问道:“你又哭什么?”
林云秀没有接话,杨乔正当觉得她好像有些不对劲时,终于听见她说话的声音:“杨乔。”
只叫了他的名字,杨乔有些愣,静静地等着她说下一句话。
“今晚亥时,在那大榕树下,我……我有话想和你说。”林云秀低头,双手绞着手边的衣角。
自这三个月以来,杨乔从未见过她这副平静又带着紧张的神情,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怕她夜里要对他说的话是他不愿听到的事。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山上她发烧醒来后,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连眼泪也比往常多了许多,不像平日里有什么事只需过一两天就能将不快抛在脑后,整个人精力旺盛、生机勃勃的。
想了会儿又觉得自己敏感过度,这一回,她已经遭遇了很多,有些愁绪也是在所难免的。
只是,夜里她到底要和他说什么?该不会还想着要追踪千珍阁的事吧?想到这儿,杨乔有些恼。可她这副模样,也不适合盘问。
于是林云秀这支不清不楚的预告,让杨乔这一天既是恼怒又是不安。
到了夜里,林少宇如往常一样,在县衙下值后,就径直回了家。
杨乔倚在草堂屋檐下,听到被关的寻物小铺里林云秀对林少宇说明天就有礼物奉上,声音是神秘兮兮的。林少宇哇哇大叫,出来时的样子别提有多兴奋。
他微笑看着空中皎洁的月亮。
即将中秋,月亮还差一些就能圆。
黄大娘、林少宇和胡知柔都已歇息,唯有林云秀还在小铺里,不知做什么。杨乔偏过头,透过大开的窗,看见一双手在账本一页页翻过,数着银子铜板。算完了,从中分出了一串铜板和几块碎银,铜板丢进自己的荷包,碎银则仔仔细细地用手绢包起。
杨乔皱眉,他对林云秀金库也有所了解,观音像一案,她得了十两银子赏钱,粗略换算加起来,早已超过了她先前说过的目标五十贯。
这三个月来,她虽拿过一些钱作为己用,最多也只是十几枚铜板而已。前两天,她拿了五两银子出去,估摸着是给林少宇买礼物,但今天这样取几块碎银……她到底是要做什么?
正思索着,林云秀已走了出来,杨乔立时将视线转回天上。
“喂。”
耳边传来她的声音,这是在叫他去大榕树下谈话了。他站直了身,跟她一前一后地出了院子,向大榕树走去。
林云秀坐在榕树垂下来可供人坐的弯支柱根上,杨乔站在她身旁。
隔着数尺的距离,杨乔望着被月光笼罩却看不清面庞的林云秀,沉默不语,心中想着若她真的胆敢说要追查千珍阁,他要怎么阻止才好?
难不成像从前陪她看的戏里不愿女儿低嫁给穷小子的富家父母,索性打断腿?可他从来没对她动粗过,这手还真是下不了——
“小九,是你的未婚妻吗?”
林云秀这一句问得很轻,却让心内犹豫打断腿终究不好的杨乔魂魄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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