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说到这里,队伍已经来到了僚人的村寨下。两侧的山势收作对面相夹的悬崖峭壁,青树溪在上游受阻,河床展宽,变成散乱穿行在此处石滩间小股小股的水流。山腰上开始零星地出现木石修筑的吊脚碉楼,逐渐连成一片,号角的声响回荡着一站一站向谷深处去。县官叫停了队伍,忧心忡忡地望着寨子口——两座高窄的箭楼一左一右架空而修,像呲出的两颗犬齿——眼下实在是不敢再轻举妄动,寨内守备森严,所募得这近百民夫不过以壮声势,当真冲突起来并不是对手。此前通事和向导已是扣在寨子里,生死不知;想要再与寨中阿毕、长老们面见,怕是更加困难重重。
“这有什么难的,”何文斌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小段身边,正笑嘻嘻地揽着他的肩膀,“他家有闺女没有?把我们能说会道的段小哥嫁进去,做个倒插门,老丈人见女婿,还不是天经地义!”
“什、什么?”小段差点咬着舌头。何文斌大笑,一拍他的大腿还拧了一把:“挣钱嘛,卖屁股不寒碜。”
“哪来的无赖泼皮,敢在大人面前撒野!”班头怒喝,扬起马鞭竟鞭了个空:何文斌扭头躲过了这一下,鞭梢让他捉在手里无法抽回,不由将此人再仔细打量一番。
“江湖人,”班头森森开口,“休要在此生事!”
何文斌耸了耸肩,松开手让马鞭弹回去,举着双掌嬉皮笑脸退回后头去。
“倒也是个办法……”县官捻着胡子喃喃。三十年前洪朔郡王平乱有功,当任县令沾光,没几年便高升了出去;他的前任治上一派清平,及至他到任亦是承袭“安僚而理汉”的方略,将经营重心都放在山下的镇子上——突逢此事,实在也是没有主意。
“大人莫听他胡言乱语!”班头说,“依我看,若这次再谈不成,不如就奏请上官,让州里驻军杀进去便了,区区土石拦河,难道还拆不了不成!”
“不可,不可……”县令仍是犹豫不定。殷飞注意到寨口的崖关上已经站了人,一水的身材粗壮的卫士;心知箭楼的射孔里已经有不知多少张满的弓弩瞄准了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县丞低声交代“记住我说给你的”,让小段随在催马上前的县官身侧,自己和团练班头落后几步跟着。县官定了定神,正准备开口,对面的僚人卫士却先他一步,吐出一句清楚的汉话:
“你们又来做什么?”
县官一愣;山一样的僚人大汉冷冷地看着下面的人,发出一声哂笑:
“上次的教训,还吃得不够?”
气温陡然升了十几度,烤得县官汗出如浆:“不不不,本县这次来是……”
“是来给这位小公子提亲!”人群里大声说,何文斌三两步挤出来;一并出来的还有被他拖着的殷飞。“误会!误会啊!咱们家的小公子那天赶大集啊是对你们寨子里的姑娘一见钟情!但不知道是你们老阿毕、还是哪家长老的女儿啊?收起来都收起来!赶紧把你们新姑爷迎进去!”
闲置一旁的小段被像只鹌鹑一样拎出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看何文斌,又看看崖关上严阵以待的僚人卫士,硬着头皮答“是”;僚人大汉不为所动。
“这是你们小公子,”审视的目光转向殷飞,“那这又是哪一个?”
“什么哪个,”何文斌面不改色,“新姑爷娇贵,那活总得有人做不是?可不就要带个结实点的陪嫁使唤!”
“……我可以是。”殷飞说。他看到那僚人大汉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回头说了什么;应该还有人在后面。接着大汉转回来。
“姑爷和陪嫁的可以进去,”他说,“其他送嫁的,就请回吧。”
话已至此,县官只得嘱咐他二人万事小心,且先进关里去;殷飞与小段各自点头。关下已有僚人卫士在内接引,领着两人一前一后不久便在视野内消失。
见望不见了,县丞便请示眼下该如何行动。崖关上那僚人守卫仍是不动如山,好似脚已和石头长作一块。县官长吁短叹,只觉得此次又是无功而返,正欲转过马头,却看到何文斌双手抱胸,眼珠子四下打量,兴致盎然不知想些什么,思及此人似是有意促成这般局面,索性问道:
“这位好汉,现今该怎生是好?还有什么高见哪?”
“高见?”何文斌笑了,“我可没有高见。我家先生只让我使些手段,让小殷哥与段小哥两个上去便了,好说是外族面孔,较咱们要寨里宽心。这第二条锦囊妙计嘛,实在也没有给我;真要我说,不如干脆散了,还不放心便买他几十斤好酒好肉,大家在此边吃边等。小殷哥与段小哥出得来,便给他二人庆功,出不来,也当给他两个吃席。”
“这,这,”县官没有料到他会说这不着边际的话,一时六神无主,“你家先生又是何许人也,哪方逸才?快,快去请他上来,若是能解今日困局,本县定当、定当……”
“大人何必仰赖无关之人!”团练班头大步上前,“江湖中人行事全无道理,衙门里的事,衙门自管便了,哪由旁人插手,”他又瞥了一眼站不直似的何文斌,“这厮无非是见信口雌黄收不了场,便东编西扯糊弄了事,大人万不可受其诓骗!”
“若真是人才,也该不拘一格才是。”县丞适时提醒。他转向何文斌,“好汉不如先将话传到,也好叫大人心安。”
何文斌应下,与拨派的差吏一并下山。他并不担心殷飞的安危,倒想看这仁义庄的门人除了补瓦修墙别的能耐怎样;至于并无武功傍身的小段?——吉人自有天相。
有天相的吉人和没有天相的倒霉人正被守卫押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碎石和漫涌的溪水向峒里前进。一路都是湿的滩地,两侧的高脚楼架空起来两三层,立柱上系着粗绳和筐,殷飞猜测青树溪没拦起来有水的时候这里可以走船。周围大大小小全是虎头礁,边缘锋利,进出应该要沿着固定的水道;两边老的藤桥连接峭壁上的寨子与寨子之间,底下栓了一排风干的人头。希望之前官府的向导和通事没有系在这个上,殷飞想,轻声向自己身旁道:
“有多少说动的把握?要是没成功,今晚说不好得在这上面作伴。”
身边果然哆嗦一下;殷飞又说:“别做这种自己都不信的反应。你在沙洲到处打听我,胆子不是很大吗?”
小段看着地笑了笑,“乖觉又柔弱的小孩子总是讨人喜欢的。”复又抬起眼,“你带武器了没有?”
“没有。”殷飞说,“就算带着,入了寨也是要除下来的。”
“你是剑客,”小段忍俊不禁,“剑客居然有不带剑的时候?”
“你是俗讲师,难道你就带了琵琶来么?”殷飞继续往前走,“真到了时候,总也还有办法。”
“你们还有什么办法?”一黑矮汉突然开口说。此人一直走在他们身后,汉话口音与先前在关上朝他们喊话的僚人守卫近似,想来也是寨子中负责和山下走动的那一批人。“你们这些官府来的人,有事要报你们便推三阻四,到觉得不对了,又一个两个都爱扮个别的样儿,寻个借口入我们寨子里查探。”
这话里有些玄机;小段不由发问,“你很希望我们有办法么?”回头认出这正是前几日在茶馆为他仗义出头的虬髯客,不由失笑,见礼谢过了当日执言相助。
虬髯客并不领情:“晦气。看被推出来答话,还以为能有什么分说,原来也是空做个架势罢了。”接着就别过头再不理人。小段还想再问,守卫喝止了他的东张西望,于是作罢,听由这些卫士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
这片寨子很大,粗略估计有至少近千户人家;卫士带他们走的是没什么人的小路,上上下下弯弯曲曲的过了十几道桥,几乎要失去方向感;最后把他们带到一处地势最高的主楼前。木板的颜色有些陈旧了,能看到无可避免的雨的痕迹;气势相当恢宏,殷飞猜测里面要见的应该就是这里主事的人。
气氛似乎很不寻常;总觉得从他们进山到被带进寨子里来,好像都有些急了。
头人和毕摩就在这间最大的房舍中。两人都有些年纪,皮肤黧黑,深陷如刀刻的皱纹。采光较暗的阴影处还有不少人或站或坐,殷飞对僚人村寨的组成结构不甚了解,因此也不知道这些人各自担任的功用确切该叫什么名称。小段和他们彼此见了礼,两人便开始用一种短促拗口的方言同小段说话,像是舌头下有一块风化的树皮。
从带他们来的守卫看寨子里应该是能说汉话的,殷飞想,至少这些寨子愿意和山下往来、那一定就会有不少能说汉话的人。大概自己的长相还是让他们有所怀疑;与他们操同样语言、面孔也仿佛相似的小段显然比他要更能信服。然而小段那边的沟通似乎并不顺利,头人拧着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不时有从阴影中传出的帮腔声音,毕摩捻着一把黄金叶在嘴里嚼,叹着气慢慢补充。忧虑从寨子中的人脸上慢慢浸润到寨子外的人脸上,小段抬起头,殷飞发现他惯常的那种幼童般的怯懦消失了,只是抿着嘴唇。头人招招手,从身后转出一个女孩子,打扮很利落,腰间别着一把短刀。小段向头人行礼道过谢,两人一起跟着那女孩出去。女孩子的步态很眼熟,经过时一对黑眼珠重重在小段身上剜了一下。殷飞留心找了找押送他们来时的队伍,那满面虬髯的黑矮汉果然不见了。
他于是低下头轻声问:“怎么说?”
“不好说。”小段苦笑,简单的跟他讲了讲方才交涉里得知的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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