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是夜,窗外春雨初临,芸窗内微光绰绰,隐现室内形影。

案前青年埋首公文已久,桌上的博山炉中散出袅袅青烟,与昏黄的烛火一起,氤氲出他温润眉眼间,那一抹淡淡的愁绪。

漏夜便是有了雨声,却还是静的。正因如此,一阵忽起的叩门声,自然也很容易传到了屋中人的耳朵里。

“进来。”

青年淡淡地回了一句,门外的声响却沉寂下去。直到许久未听见动静,这才让青年生出困惑,将目光从手中的公文移至门扉处。

那敲门声也似心有灵犀般,在此时轻轻巧巧地响起,随即又叩了三声。

青年蹙了蹙眉,终于将手中卷轴放下,缓步行至格门前,伸手将其推开。

轻柔的雨丝划过眼帘的那一瞬,他缓缓垂眸,目光落至立在檐下的少女。

少女的头发微微弯曲,如潮湿的海藻一般散落在锁骨处。

她似乎已经淋了很久的雨,以至于身上的衣衫都被浸得看不出干的地方,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

青年只看了这一眼,便意识到不妥,匆忙转睛的同时,余光却还是注意到了她怀中紧抱着的那本书卷。

书卷看上去颇有些年头,其中的纸张都透过封皮的边缘,透露出昏黄微蓬的一角,却被收拾得妥帖,加上它现在被少女紧抱在怀中几乎未湿的程度,能看出书主对其颇为爱惜。

这一幕让青年觉得有些奇怪。

但更奇怪的,还是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姑娘。

他正想要出声询问,却在这时,少女仰起头,她的双眸也似是沾染上了雨水的潮气,连带着眼神都不自觉变得湿漉漉的。

她开口,声音很轻,和这春日的雨一般绵软。

“雨天湿滑,可否恳求公子,留宿我……啊不,是民女一夜?”

…………

余听梵方才一直低着头,并未看清眼前这位公子究竟生的何等模样,只闻得到他身上的气息,与她方才在檐下注意到的那一片蕙兰散发出的香气很是相近。

……也是她很熟悉的,曾经调制过的肖兰香方的味道。

兰花多招致品行高洁的君子喜爱,想来屋主大概也是个有仁心的。因此她才敢出言恳求对方,希望能在这雨天暂时得个居所。

但抬起头时,余听梵注意到对方的目光落在她裙摆处,眼神中满是迟疑。

她这才也顺着那人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一处不知何时沾上了深浅不一的血迹,还被雨水晕染开来,看上去颇有几分触目惊心。

她赶忙摆摆手,试图打消面前人的疑心。

“公子莫要害怕,我只是寻人心切,在这一路上跌了几跤,估计是被石子什么的伤到流的血,并非什么可疑之人。如今天这么黑,又下着雨,实在不方便赶路,还望公子大发慈悲,腾出间房收留我一夜,民女将感激不尽。”

她见那人还有些犹豫,不由得心焦,两条秀气的眉毛蹙起来,眼中流露出哀切,看上去楚楚可怜。

“公子若是不信,我证明给公子看便是。”

她一面说着,一面急急忙忙地就想要将裙摆提起,要将伤口展示给他看。

可手才刚触及裙沿,欲要将裙摆向上卷起时,就被另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搭在了腕上,将她欲行的动作生生按了下去。

甫一抬头,就见那人方才虽是一副如常模样,却在她无意识作出了这番情态后,脸上瞬间有了些许不自然,眼中也好似多了一抹无奈。

“不用了,我信你便是。”

那人的声音极为清雅,温柔的如他身上的兰香气,是浅淡又熟悉的味道,恍得余听梵都开始走神,不自觉想起到此地之前的事情来。

她本是现代一位古法调香师,受家中影响,很早就接触香学。因此年纪虽小,在圈内却是小有名气。

余听梵平生最大的爱好便是收集各色香料,以及研究家中传下来的一本香谱。

而这本香谱,据说是余家祖上遇见的一位贵人相赠,记载了数百种珍贵的香方,依着其中的古方做出的香在市面上颇受追捧,连预订都要等到数月之后,可见此书精妙。

美中不足的,就是该书是残本。其中提到的不少香方语焉不详,多有删改涂抹的痕迹,却并非作者疏忽,更像是被人为刻意抹去一样。

这对于余听梵这般热衷香事者而言,实在是一大憾事。

余听梵从前的愿望就是能修复这本香谱,也一直在为此遍寻香料,试验香方。也不知是不是太过心诚,一次她看得太晚,趴在香谱上睡着了。

结果醒来时,人已处在了这么个鬼地方,身边也除去那本残谱以外,什么都没有。

几经打听,她才知道自己穿越回了好几百年前,也就是那本香谱的撰书人——兰溪先生的时代。

余听梵打小便崇拜这位兰溪先生,又因身处这乱世无处可去,于是生了投奔的念头。自然,她也开始寻找起这位神秘的兰溪先生。

几经波折,辗转数日后,当她终于来到兰溪时,身上的盘缠却都费尽,又偏逢上这夜雨,才想要在周围人家碰碰运气。

所幸眼前这位温润的公子看上去倒也是个好讲话的,只她三言两语求得哀婉,又见她这一身狼狈可怜,便也动了恻隐之心。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眼前人看着大抵是个端方有礼的文士,如今乍见她一言不合就要掀裙摆的大胆举止,恐是被吓到,这才下决心同意了她的请求,以免她再生出什么事端。

但无论如何,跟着这公子走进里屋时,她还是为自己暂有容身之所生出几分庆幸,浅浅松了口气。

同时,她也闻到了室内那一抹沁人心脾的馨香。只是未来得及留意,那公子就在此时回首,淡淡瞥了她一眼,问道。

“适才听姑娘提及,是要寻何人?在下或可帮忙探问一二。”

余听梵下意识想要开口,但思及残谱中,兰溪先生对自己的事情几乎绝口不提,书中除了他这个名号,其他再未有涉,甚至连自序都无。

细想起来,此事并不简单。许是那兰溪先生犯了什么事,又或者身份不便,不然也没必要大费周章搞这些曲折行径,再请她祖上代为保管了。

考虑到这一层,她自然不好再提及兰溪先生名号,干脆随意答了一句。

“寻夫罢了。我自行去找便可,公子不必费心。”

“寻夫?”

“是啊,千里寻夫。”

余听梵扯谎都不带眨眼的,只把自己的境况往惨里说,连带着神情也作出些许哀婉之态。

方才她就发现,这公子不仅教养极好,行事也颇有君子之范,也因此 ,卖惨这一套约莫对他很有成效。

果不其然,对方闻言后,眼中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怜悯。大抵是怕戳她痛楚,也不多问,只温声吩咐她在屋里暂且留下,自己则去寻侍女来。

方才只想着怎么应付那公子,因此余听梵并未注意到四周陈设。如今主人走了,房中也只余了她一人,她整个人自然也放松了下来,开始生出闲心打量起这书房的布局。

她本对此并不如何上心,就当是打发下这段无趣时间,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后,人却是不自觉愣住了。

室内只有案前那一抹微弱的烛火明着,昏黄的光线让周遭所设都带上了些许朦胧的意味。

桌案最左,炉瓶三事所用器物一字排开。炉用的是错金铜博山炉,香盒和箸瓶虽在昏暗的室内看不出材质,但光看其上精细的兰草图案及描金的手艺,即知价格不菲。

再将目光收回,方才因为室内偏暗没有细看,因此现在才注意到,身侧那高宽之物,原来竟是个药柜。

那药柜分格众多,每一格柜门之上,都被主人家仔细地写上了其中香材。而可使用的成品香,则按照君药性质,严格分为沉香,檀香,龙涎香,麝香四大类。而其中许多目之所及的名字,在余听梵这样的行家看来,甚至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她虽在见着此人的第一面,因其人素淡雅净,只当是条件比寻常古人家要好上一些的公子哥,但眼前所见在这个时代,若非出身累世公卿,绝无可能会有如此雄厚的财力,去购置如此之多名贵的香料。

但不知为何,这人却离群索居,冷清清地独自住着,否则也不会被她这种闲杂人等这般轻易给闯了进来。

博山炉中散出的沉香气息也在此时袅袅散开,闻得余听梵心也平静下来,不由得再一次往药柜上的字迹望去。

却在这时,她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瞳孔一下子骤缩起来。

不,药柜上的字迹也有可能是他人代为书写,除非……

余听梵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又看向书案上那些已经批阅大半的公文,思虑半晌,终究还是缓步移近,大着胆子向平铺在桌案上的纸页上看过去。

收尾的字迹处有游丝牵连,笔画中的“可”字皆为一气呵成的连笔,描得很轻,但每到提点时下笔却又很重,最后那一个“宣”字点上的墨迹,现下看来,甚至都还微微湿润着。

难以置信地,她将怀中的残谱抽出来,摊开与公文上的字迹比对良久,终于不得不承认。

那确实是她观阅了数年,烂熟于心的,也是她眼下心心念念想要寻找的——那位兰溪先生的字迹。

也在此时,书房门扉又开,那公子终于去而复返,身后也多了个眉目清秀的绿衣侍女。

那阵熟悉的,由肖兰香方调制成的气息,随着那公子的接近,也由远及近地一点点探入她的口鼻耳眼,连带着那本残谱上的内容,也一点点在脑海中唤醒起来。

“麝香,**一钱,麸炭末一两,紫檀五两,白尤妙……以纸封十数重,地坎窖一月爇之。【注】此为肖兰香方,吾甚喜之。”

终于,在那双白靴在她身前落定时,余听梵迅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随后抬起头,用翦翦双眸望了他一眼后,重又低下首去,双膝直直跪下,郑重一拜。

“终于找到您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几乎能听出哽咽的哭腔,却又能明显听得出,那一抹雀跃的欢喜。

“兰溪先生,请您收留我吧。”

【注】肖兰香配方出自周嘉冑《香乘》第十八卷,原文如下,:

肖兰香一

麝香(一钱)**(一钱)麸炭末(一两)紫檀(五两,白尤妙,剉作小片,炼白蜜一斤加少汤浸一宿取出,银器内炒微烟出)

右先将麝香乳钵内研细,次用好腊茶一钱沸汤点澄清时与麝香同研,候匀,与诸香相和匀,入臼杵令得所。如干,少加浸檀蜜水拌匀,入新器中,以纸封十数重,地坎窨一月爇之。

(为了剧情需要只引用和删改了部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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