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番举止来得迅速,实在教人措手不及。但那公子却是意外地没有被她吓到,只是低首看向她,声音还是同先前一般沉静。
“姑娘既行此态,那先前千里寻夫的一套说辞,又该作何解释?莫不成姑娘还要说,我是你夫君不成?”
经这一提醒,余听梵这才想起方才答话时扯的谎,不禁有些窘迫。
她信口胡说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真的舞到正主头上来。但她也向来不是个惊惶就讲不出话的主,只眼睛滴溜溜一转,便换上了一副笑容,直盯着那二人,语气恳切地应道。
“我是说了千里寻夫不错,但先生和……这位姑娘,怕是也对我的话有所误解。在我这语境里,要寻的夫那可并非夫婿,而是夫子之意。我希望拜先生为师,学习香事,这么算来,先生可不就是我要千里寻的夫子么?”
那公子显然愣了一下,倒是绿衣侍女忍不住,先“噗嗤”笑出声来。全然没了方才的一番柔情绰态。
“奴婢倒觉得这姑娘蛮有趣的。公子,您看她如今也无处可去,不若就依了其所言,将她留下吧。”
“茶宜。”公子回首,目带警示地瞥了她一眼,绿衣侍女便安静下来,只是看向余听梵的眼里,仍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龙脑其清香为百药之先,于茶亦相宜【注】。
余听梵忆起曾在残谱上阅过的记载,猜测绿衣侍女的名字出处大抵来源于此,心中于是更加确信,眼前人就是兰溪先生的念头。
正想得出神,那公子却在此时又转向她,示意她起身,而茶宜也心领神会,迅速上前,一把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姑娘。”他又唤了她一声,语气仍是温柔的,只是比方才还要无奈几分,“从未有甚么人唤我兰溪先生,还有那香学之道,我也不过懂些皮毛,姑娘恐怕是认错了,还望另寻他……”
见这兰溪先生并未被她说动,余听梵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立马放开茶宜的手,迅速又跪下去,任茶宜怎么拉都不肯再起。
而当她再抬起头时,那双盈盈的眸子里已是蓄满了泪水。
“能探寻先生之学,是我毕生所愿。我为找寻先生,千里迢迢来到兰溪。眼下这境况,先生不会不知道外面的世道乱成了什么样子,我吃尽了苦头才找到先生,若先生也不肯留我,那我当真是无处可去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抬袖,掩去面上的神情,看似哭得伤心,唇角却在袖底无声地勾了起来。
这兰溪先生所生的时代,乃是史书所载的乱世。彼时朝堂式微,地方势力各起,就她找到这片地方来,一路上受的辗转波折可并不少。
而从方才的种种看来,这兰溪先生显然奉的是君子之道。这样的人,对受苦之人总是抱着一种天然的责任义务,如今她将自己的遭遇如实道来,赌的就是他一定不忍心,再让她这样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重又回到外头的颠沛流离中去。
虽然这些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
假哭的同时,她也偷偷用余光注意着那公子的表情,见他眼中果然流露出不忍,只是迟迟未有言语,不免心焦。
是她演得还不够惨吗,要不再装腔作势地掉几滴眼泪?可现在这种境况下,她却莫名有几分想笑是怎么回事?
好在来的路上跌了一跤,膝上的伤还未结痂就又连跪了两次,伤口也在此时皲裂开来,疼得她倒吸了口凉气,放下袖子,先前准备好的两滴泪水,恰到好处地从眶中落了下来。
她这一掉泪,那公子显然愣了神,低头微微叹了口气后,竟是亲自往前一步。
那一阵好闻的兰香气息,也随着他的步履,一齐停留在她面前。
“姑娘,地上凉,你膝上还有伤,还是莫要再跪了。”
他俯下身,长袖几乎及地,绣着精致兰草图案的袍衫不经意蹭过她面颊,带来些许轻柔的痒意,似乎是想放在她的肩膀上,欲要将她扶起。
然而,余听梵却在此时侧身,躲过了他的动作。
对方的手生生地落在半空,有些尴尬地准备撤回时,却见她将方才在怀中抱了半晌的古籍拿了出来,尔后郑重地将其以双手相递,举过头顶,送到他面前。
“我知道仅凭这几句话,很难让先生相信我。所以,我想以此书来证实我所言非虚,还请先生翻看一二,再作定论。”
泛黄的古籍被眼前人接在手中的那一刻,余听梵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些隐秘的感动。
没想到兜兜转转数百年,此物竟还有机会,重回到它作古的主人手中,当真是一段奇妙的缘分。
随着沙沙的翻页声起,那人的神情先是从诧异,再到震惊,最后是凝重。
“如何?且莫论那字迹,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语气风格,应当都与先生的如出一辙。现在先生,可愿相信我的话,将我留下了?”
案上的烛火也将欲燃尽,室内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起来,余听梵也几乎要看不清那人的神情时,却听见了一声极轻的笑。
“既然姑娘认定我就是你心目中的兰溪先生,也给出了足够的证明,那我自然也没有理由不将姑娘留下,只是——”
他却在此时话锋一转,而茶宜也恰在此时,将案上的烛芯又换了一根,室内又重新亮堂起来。
“姑娘可知我姓甚名甚,又是何人,竟就这般放心地要拜我,信我,不觉得有些太过草率么?”
余听梵抬起头,迎上了那双此时正灼灼望向她的眼睛,这才第一次认真地看清他的相貌。
面前人的发悉数被玉冠束起,独留了额前两撮,如兰叶般自然垂下。
他生得一双浓眉,眼廓整体虽偏圆钝,眼角却是上扬的,唇即便是抿着,也似在笑一般。明明是极为周正的五官,却莫名给人些许文气之感。
“不知。但我并非是盲信先生。只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罢了。”
余听梵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眉眼都弯得如月牙一般,但用的语气却是字字铿锵,不容置疑。
那人见她这般执着,不由失笑。
“那便留下吧。”
相比起方才的推三阻四,他这次竟就这般轻巧地答应了下来,让余听梵都有些意外,正想要谢过他时,对方却再次开口。
“只是既然留了,姑娘便记一下我的名讳,也好让姑娘放个心。我姓陶,名璟,字宣和。”
陶璟?陶璟!
乍一听这个名字,余听梵着实愣了一下。
她除去香料有关的文化,对正史向来不感兴趣,可这个名字,却也多少知道一些。
她现在所处的时代为大宁末年,然而大宁朝的统治早已有名无实,地方势力也被分散开来,形成三面割据之势,而继周昭逼京挟天子之后,以他为首的一干人等则成为了当时最为强盛的地方政权。
而这陶璟,也是为周昭后来一统中原,建立大昭朝的肱骨之臣。他出身望族,自少年时便展露出惊人的才华,后投奔周昭,任军中尚书令,多次为周昭作战出谋划策。后周昭登基时,陶璟年纪虽轻,却并不愿继续留在朝中任职,而是辞官归隐,留下一段功成身退的佳话。
当然,史书是这般记载的,但余听梵并不尽信。倘若这陶璟生平当真如此风光,又为何要在那本香谱中百般掩去身份?而这全书分明是写完的,却又为何要对其中许多内容含糊其词?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直到陶璟又唤了她两次,这才恍过神来,忙不迭应了一声。
“是,谢过陶先生。”
答完这句,却见那陶璟先生又笑了。
“姑娘方才走神了罢……我是问你名讳。”
“啊……哦!余听梵。听声的听,梵音的梵。”
讪讪地笑了笑,她此时十分庆幸这陶璟在历史上除了天才军师的称号以外,最出名的形象就是个负有美名的君子。
而面对这样的人,只要死皮赖脸无耻蛮缠一些,相处起来基本上不会有太大压力。
且,寻常人听到她的名字,多少都会因为好奇问上一句,但这陶璟却并不以为意,只是点了点头,便吩咐起一旁的侍女。
“茶宜,你扶这位姑娘去客房,另外,记得帮她的伤处上药。”
茶宜连声应下,上前将余听梵扶起,温柔地冲她笑了笑,随即向陶璟行了个礼,便带着她一起离开了这间书房。
……
“姑娘,我可以叫你阿梵吗?”
跟着茶宜回厢房的路上,当余听梵还在心底盘算着怎么跟这个绿衣侍女打好关系时,未曾想到对方竟笑盈盈先贴了上来,同她搭话。
“当然可以了,茶宜姐姐。”余听梵闻言歪头,作出了一个乖巧可爱的表情。
先前茶宜帮她说话时,她就对这姑娘颇有好感,眼下对方既主动亲近,她自然也不会做个扫兴之人。
她也不知为何,很容易就得了这茶宜姑娘的眼缘,上来唤对方这般亲近的称呼,竟也不被排斥。
但不管原因为何,对她这么个初来乍到者而言,有个愿意亲近她的人,多少是一件幸事。
她心里想着事,没留神,脸上忽然被这叫茶宜的姑娘给生生掐了一把。
“阿梵,你长得也太水灵了,若非我只是个侍女,看到你的第一眼就会想自作主张给你留下来。”面前的姑娘目光流连在她身上不舍得移开,让余听梵有几分好笑时,却听对方又说下去。
“何况你这一看就在外头受了许多苦,太可怜了。好在公子同意你留下,不然我真的会……算了,不提这个,话说,你真的要跟我家公子学习香事吗?”
见她颇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意思,余听梵心中也生出些许不安,想从茶宜口中套话,于是干脆作出一副懵懂模样应着她。
“当然。那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啊,茶宜姐姐。”
虽是假言,余听梵倒也觉得有那么几分真心实意,毕竟让她来到这乱世,能有机会将这本心念了已久的残谱补全,她打心眼里其实还是觉得很高兴的。
可正在她全心全意地沉浸在自己的念头中时,却见茶宜看着她,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公子只是让你留下,可若如阿梵先前所言,想要更进一步拜他为师学习香事,那恐怕……颇有难度啊。”
【注】“龙脑其清香为百药之先,于茶亦相宜,多则掩茶气味,万物中香出其右者。”出自《华夷草木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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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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