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带着沈遥这个“大麻烦”回到出租屋的头几天,贺骁感觉自己像是揣了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烦躁得五脏六腑都快要移位。

沈遥的眼泪,成了最让他抓狂的引信。

那小孩仿佛要把过去十几年积攒的眼泪,连同那场惨烈车祸带来的所有悲伤和绝望,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他像个坏掉的水龙头,眼泪随时随地就能汹涌而下。

吃饭时,嘴里还塞着米饭,大颗的泪珠就砸进碗里;半夜睡觉,蜷缩在贺骁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就像恼人的蚊蚋,钻进贺骁的耳朵,搅得他心烦意乱。甚至白天,贺骁在简陋的院子里劈柴或是擦拭马鞍,一回头,就能看到沈遥蹲在墙角,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哭哭哭!就知道哭!眼泪能把你爹妈哭回来吗?”

贺骁终于在一次深夜里,被那持续不断的啜泣彻底点燃了怒火。他冲着床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低吼。

“再他妈哭就给我滚出去睡大街,吵死了!”

床上那团身影瞬间僵住,啜泣声戛然而止,变成了死寂。

贺骁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狠狠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胸腔里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

他理解沈遥的痛苦,天塌地陷的惨剧换谁都受不了。

但理解是一回事,承受是另一回事。他自己就是一片废墟,自顾不暇,哪有多余的心力和空间去容纳另一个崩溃的灵魂。

每次看到沈遥哭,那种被拖累的窒息感就更加强烈,让他只想远远逃开。

可沈遥就跟甩不掉似的,就是认定了贺骁,坚信贺骁会对他好。

马戏团的生活照旧,带着沈遥这个拖油瓶,贺骁的日子更显窘迫。他得拼命表演,多赚一点微薄的赏钱,才能勉强填饱两张嘴。

这天下午,马戏团刚结束一场喧闹的表演,正在收拾道具准备转移场地。贺骁正费力地将沉重的马鞍从汗津津的马背上卸下,

沈遥低着头,默默地在旁边帮他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绳索。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男人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突兀地撕破了场地的嘈杂:

“沈遥!你个丧门星!扫把星!给老子滚过来!”

贺骁动作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形粗壮,一脸刻薄相的中年男人,正叉着腰站在马戏团临时围栏外面,三角眼里射出凶狠怨毒的光,死死盯着场地里那个单薄的身影。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一脸不耐烦、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

是沈遥那个所谓的“舅舅”和“舅妈”。

就在贺骁收留沈遥的第二天,他准备把沈遥送到他亲戚家去,他问了医院的人,知道这孩子还有个舅舅。

谁是沈遥拼命地摇头,死死抱住他的腿不让他出门。

“我求你了贺骁哥,我求你了,不要扔下我。我…我舅舅会打死我的。他…他们一家都讨厌我。”

那时贺骁才了解到,沈遥是个孤儿,但是从小被养父母收养,养父母也待他特别好。只是他那边唯一的亲戚舅舅当初极力反对他妈收养这么个不是自己生的儿子。

沈遥的身体在听到声音的瞬间就僵硬了,像被冻住了一样。他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急剧收缩,嘴唇哆嗦着,连手里的绳索都掉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就往贺骁身后。

“躲?!你躲什么躲?!你个克死爹妈的小杂种!白眼狼!”

男人见沈遥躲闪,更加暴怒,唾沫星子横飞,隔着围栏指着沈遥破口大骂。

沈遥直接被吓得跪到了地上。

“老子好心好意来接你回去,你倒好,跟个下九流的马戏子鬼混!丢尽了老沈家的脸!你爹妈白养你了!活该他们被撞死!就是被你克死的!”

沈遥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双手紧紧攥着贺骁汗湿的衣角,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看你这点出息!跟个娘们似的哭哭啼啼!废物!”舅舅的辱骂还在继续,每一句都精准地戳向沈遥最敏感脆弱的神经。

“养你有什么用?白吃饭的货!回去就给老子干活!挑水、劈柴、喂猪。干不完别想吃饭!再敢偷懒,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把你关小黑屋里饿上三天!看你还有没有力气跑出来丢人现眼!”

贺骁原本只是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心里盘算着怎么尽快打发走这对瘟神,省得麻烦。他甚至觉得沈遥跟着这样的亲戚回去,也许没那么糟。至少不用跟着自己风餐露宿。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眼前的一幕和那恶毒的咒骂彻底击碎了。

他看到沈遥舅舅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那唾沫横飞的嘴,那高高扬起仿佛随时要抽下来的手臂。

眼前的景象瞬间模糊。那个叉着腰、面目狰狞的中年男人,在他眼中仿佛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而恐怖的阴影重合了——是那个买下他,将他拖入无边黑暗,用皮带和棍棒对待他的男人。

同样的刻薄嘴脸,同样恶毒的咒骂,同样高高扬起的,随时会落下的手臂。

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冰冷的铁链,皮带抽在皮肉上的脆响,钻心刺骨的疼痛,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饥饿带来的眩晕感……那些被他用厚厚痞气和冷漠强行压制、几乎以为早已遗忘的痛苦和恐惧,在这一刻,如同沉睡的火山般猛烈爆发。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贺骁的声音瞬间压过了舅舅的叫骂。

“他现在是我的人了,轮不到你在这儿狗叫。再敢碰他一根手指头,老子把你那几根破骨头拆了喂马。滚!”

贺骁的声音带着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常年混迹底层磨砺出的凶狠戾气,震得舅舅和他老婆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嚣张的气焰瞬间被惊惧取代。他们看着贺骁那结实的手臂和喷火的眼神,终究没敢再放一个屁,骂骂咧咧了几句“小杂种”、“等着瞧”之类的场面话,便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直到那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贺骁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松懈下来。他缓缓转过身。

身后的沈遥坐在地上,依旧死死攥着他的衣角,他抬起头,看向贺骁,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泪水无声地滑落。

贺骁烦躁地、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仿佛要抹去刚才那失控的情绪和心底翻涌的酸涩。然后,他伸出手,动作依旧带着点粗鲁,却不再是纯粹的冷漠,一把将沈遥从地上拽了起来。

“哭个屁。”他语气里带了些温柔,眼神不再闪躲,直直地看进沈遥惶恐不安的眼底。

“以后跟着你哥,我有口饭吃就饿不死你。”

“愣着干嘛?收拾东西啊,我还得去跟班主那老抠门再磨磨,多接几场活。以后还得赚钱供你读书。”

沈遥胡乱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站起身,更加卖力地收拾起地上的绳索。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了一个虽然凶巴巴,口是心非,却真心对他好的哥哥。

而贺骁,也终于在被迫扛起的重担中,找到了一个不再是仅仅为了自己苟且偷生的理由。

日子像马戏团那辆破旧的大篷车,吱呀吱呀地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向前滚动。

自从贺骁说出那句沉甸甸的承诺后,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冰墙,似乎被笨拙地凿开了一道缝隙。

沈遥依旧敏感爱哭,贺骁也依旧暴躁,口无遮拦,但对着身后这个甩不掉的小尾巴,那份深藏的耐心,正如同野草般在贫瘠的土壤里顽强滋长。

贺骁那间破败的出租屋,在沈遥笨拙的打理下,竟也显出几分人烟气。虽然依旧简陋,但地面不再总是积着厚厚的

浮土,角落里堆放的杂物也勉强归置整齐。沈遥像只勤快又小心翼翼的小蜜蜂,努力地想在这个临时的窝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和价值。

然而,生活的琐碎很快给了这只小蜜蜂一个下马威——洗衣服。

第一次,贺骁结束一场累得骨头都快散架的表演回来,就看到沈遥蹲在院子里那个破旧的大盆前,盆里堆着他自己那身洗得发白的校服和贺骁汗湿得能拧出水的工作服。

少年纤细的手指用力地搓揉着厚重的布料,旁边放着一袋廉价的洗衣粉。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低垂的脖颈上,能看到他因为用力而绷紧的肩胛骨。

贺骁没在意,自顾自地去井边打水冲洗身上的汗渍和尘土。等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回来,却发现沈遥还在跟那堆衣服较劲,动作明显慢了下来,眉头微微蹙着。

“磨蹭什么呢?洗个衣服比我驯马还费劲?”贺骁习惯性地啧了一声,语气带着点嫌弃。

沈遥闻声抬起头,脸上带着点窘迫和茫然:

“…洗不干净。”他小声说,声音闷闷的。

贺骁这才注意到,少年那双原本就白皙的手,此刻红得有些不正常,尤其是手指关节和掌心,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过,有几处甚至隐隐有些破皮渗血。再看他盆里的衣服,领口袖口的顽固污渍依旧清晰可见。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瞬间涌上贺骁心头。

烦躁?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类似于看到自己驯养的小马驹第一次尝试跨越障碍却狠狠摔了一跤时的憋闷感。

他知道沈遥以前在家肯定也是干活的,但孤儿出身又被养父母保护得很好的他,大概从未洗过像马戏团工作服这样又脏又厚,沾满汗渍的玩意儿,更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些顽固污渍。

“你要笨死我啊。”贺骁抱怨了句,语气却带着点宠溺。

他走过去,一把夺过沈遥手里那件还在滴水的衣服。

“洗衣粉放多了,水也不够。搓衣板都不会用,手是纸糊的?”

他一边数落,一边看着沈遥那双通红破皮的手,有些心疼。

接下来的几天,贺骁发现沈遥洗衣服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次洗完,他那双手都红彤彤的,碰一下热水都会呲牙咧嘴。小孩咬着牙不吭声,只是更加用力地去搓,仿佛跟那堆脏衣服有深仇大恨。

几天后,一个闷热的午后。贺骁和马戏团的几个壮汉,吭哧吭哧地抬着一个半旧不新,外壳有几处磕碰掉漆的滚筒洗衣机,像搬什么宝贝似的,穿过尘土飞扬的小路,停在了贺骁那破屋门口。

机器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引得隔壁几户人家都探头张望。

沈遥正在家里写作业,闻声惊讶地抬起头。当他看清那个带着转轮和透明盖子的大铁疙瘩时,眼睛瞬间睁大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懵懂和好奇。

“这…这是什么?”他走到院子里头,怯生生地问。

贺骁正累得满头大汗,没好气地抹了把脸,瞪了他一眼:

“眼瞎啊?洗衣机,没见过?”

“洗…洗衣机?”沈遥重复着这个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词,小心翼翼地靠近,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冰冷的金属外壳。

他看着贺骁,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小心翼翼的求证:

“是…是给我们的?”

“废话!不然我吃饱了撑的搬回来?”

贺骁被他那亮得惊人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粗声粗气地掩饰着。

“省得你天天磨磨唧唧洗不干净,浪费我的洗衣粉和水。”

他一边骂骂咧咧地指挥着人把洗衣机抬进屋里找个角落放好,一边烦躁地掏钱给帮忙的工友。

沈遥却像是没听到他那些嫌弃的话。他围着那台嗡嗡作响的洗衣机,像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小动物,左看看右摸摸,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和惊奇。

他甚至还学着贺骁的样子,笨拙地打开盖子,往里瞅了瞅那个大圆筒。

“哥…”他小声地、带着点试探和巨大的开心叫了一声,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这是车祸之后,贺骁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笑容,像阴霾里透出的一缕阳光。

贺骁正弯腰调试着进水口,闻声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只是不耐烦地“嗯”了一声,耳根却有点不易察觉的发烫。

他直起身,看着沈遥那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奇迹般地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傻乐什么。”他依旧假装板着脸。

“还不快把脏衣服扔进去试试,杵着当门神啊?说明书,看说明书。别给我弄坏了。”

他把一张皱巴巴的说明书塞到沈遥怀里。

沈遥抱着说明书,像抱着什么宝贝,用力点头:

“嗯!哥,我…我这就学。”

有了洗衣机,沈遥的“小蜜蜂”工作热情空前高涨。他很快学会了操作,每天乐此不疲地把两人换下的衣服收集起来,分门别类,郑重其事地塞进洗衣机里,按下按钮。

然后蹲在旁边,听着里面哗啦啦的水声和嗡嗡的转动声。每次洗完,他抱着散发着洗衣粉清香的衣服出来晾晒时,脸上都带着一种满足的神情。

然而,平静的日常总会被一些意想不到的小事打破。

这天傍晚,沈遥照例在院子里晾晒洗好的衣服。贺骁刚冲完澡,只穿了条松垮的旧裤子,赤着精壮的上身,肩上搭着毛巾走出来,准备去井边再冲把脸。

沈遥正踮着脚,努力想把贺骁一件宽大的工装外套挂到高高的晾衣绳上。他脚边的小盆里,还泡着两条湿漉漉的内裤——

一条是沈遥自己洗得发白的浅色棉质内裤,另一条,则是贺骁那条深蓝色、尺寸明显大一号的平角内裤。

沈遥看到贺骁出来,很自然地弯腰,顺手就把盆里贺骁那条深蓝色内裤捞了起来,和自己的那条一起拧干,然后踮起脚,准备把它们也晾到绳子上。动作熟练又自然,仿佛天经地义。

“你干什么?!”一声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般的低吼,猛地从贺骁喉咙里炸开。

沈遥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湿内裤差点掉地上。他茫然地回过头,就看到贺骁哥几步就冲到了他面前,脸色阴沉得可怕,死死地盯着他手里那条还滴着水的深蓝色内裤。

“谁…谁让你碰我这个的?!”

贺骁的声音因为某种强烈的情绪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凶狠和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一把夺过沈遥手里那条属于他的内裤,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仿佛那是什么沾了剧毒的秽物。

沈遥完全懵了,手里还捏着自己那条湿漉漉的小内裤,僵在原地。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贺骁,那双刚刚还带着点干活后满足感的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受伤的雾气,小声嗫嚅道:

“我…我看它泡在盆里,就…就一起洗了…我想着…”

他以为贺骁是嫌弃他洗不干净。

“想个屁。”贺骁耳根红得发烫。

“我自己的东西自己会洗,用不着你多事。”

“再敢乱碰你哥东西,爪子给你剁了。听见没?”

沈遥被他吼得眼眶瞬间红了,委屈和害怕让他身体又开始微微发抖。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手里那条孤零零的小内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让它掉下来,只是带着浓重哭腔应道:

“…知道了,哥。对不起…”

看着沈遥那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贺骁胸口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更加烦躁的憋闷和后悔。

他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

沈遥只是好心,想帮忙。但那种被触碰私密物品的强烈不适感和随之而来的创伤闪回,让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晾你的衣服去,少在这儿碍眼。”他丢下一句。

沈遥呆呆地看着贺骁怒气冲冲的背影,又看了看晾衣绳上那两条还滴着水的内裤。他默默地拿起剩下的衣服,一件件认真地挂好,只是动作比平时慢了很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委屈。

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凝滞。贺骁用力地摇着井轱辘,冰凉的井水哗啦啦地冲在他发烫的脸上和紧绷的胸膛上,试图浇灭心底那份莫名的躁动和难以言喻的羞赧。

而沈遥,则在心里默默地划下了一条新的界限——哥哥的东西,有些是不能碰的。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