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7)班的教室,像一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蜂巢。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方块。空气里混杂着粉笔灰、新书油墨和少年人蓬勃汗腺的气息。课间的喧闹声浪此起彼伏,笑声、打闹声、讨论问题的争执声,汇集成一片模糊而充满生命力的背景音。
林栀夏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近后门的角落。这个位置,是她开学典礼后第二天主动调换的。远离中心,远离目光,像一个被遗忘的影子。
她的课桌边缘,靠近桌斗的地方,有一道新鲜的、歪歪扭扭的刻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那是昨天放学后,她最后一个离开时发现的。旁边用圆珠笔潦草地画了一个简笔的哭脸。她没有擦掉,只是用一张草稿纸盖住了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衬衫左上角的口袋,那里装着几片用纸巾仔细包裹起来的、冰冷的薰衣草碎片。坚硬的边缘隔着薄薄的布料和纸巾,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感的清醒。
“喂,林栀夏!” 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在前排响起。是陈雨薇的同桌,一个叫张莉的女生,正扭过头,脸上带着一种夸张的、混合着同情和好奇的表情,“你腿上的烫伤好点没?昨天看着可吓人了,红了一大片呢!”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排的同学都听清楚。几道目光立刻若有若无地瞟了过来,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窃笑。
林栀夏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她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摊开的数学课本,仿佛那复杂的公式能吸走她所有的注意力。喉咙发紧,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好多了,谢谢。”
“哎呀,那就好!”张莉的声音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假惺惺的关怀,“雨薇昨天可内疚了,一直跟我说她不是故意的,礼堂人太多了嘛!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她说着,还朝坐在她旁边、正对着小镜子整理刘海的陈雨薇努了努嘴。
陈雨薇放下小镜子,侧过身,脸上挂着那副林栀夏已经熟悉的、带着无辜歉意的笑容:“是啊,林栀夏,真对不起。你杯子里的姜茶还挺烫的吧?要不,我赔你一个新的保温杯?或者,赔你一个新的……发卡?”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栀夏衬衫口袋的位置,嘴角勾起一丝微妙的弧度。
“发卡”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林栀夏的神经末梢。她攥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笔杆里。胸口那团冰冷的、沉重的硬块再次膨胀,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疼痛逼迫自己维持表面的平静。
“……不用了。” 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干涩而微弱。
“哦,那好吧。”陈雨薇耸耸肩,转回身去,语气轻快得仿佛卸下了一个小小的包袱,“我就知道林栀夏同学最大度了,一点小摩擦,肯定不会计较的。” 她的话,像是对张莉说的,又像是对周围竖起耳朵的同学说的。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似乎更密集了一些,像无数细小的蚊蚋在耳边嗡嗡作响。那些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探究,似乎多了一层了然和……隐隐的排斥。仿佛林栀夏的“大度”和“不计较”,印证了某种他们心照不宣的“软弱”或“不合群”。
上课铃尖锐地响起,暂时驱散了这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林栀夏却觉得那铃声像是敲在自己的神经上,震得她头皮发麻。
语文课。老师要求大家拿出新发的《现代文阅读精选》。林栀夏伸手进桌斗摸索。指尖触到的不是光滑的书皮,而是一种黏腻、湿滑的触感。
她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将书抽了出来。
浅绿色的封面上,原本清新的书名被用鲜红色的马克笔粗暴地涂掉了。覆盖其上的,是几个歪歪扭扭、充满恶意的大字:“瘟神滚开!” 字迹边缘的红色油墨还没完全干透,蹭了她一手,像淋漓的血迹。更令人作呕的是,书页的缝隙里,被人恶意地塞进了一团嚼过的口香糖,黏糊糊地粘住了好几页。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林栀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拿着书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撞击着耳膜。
讲台上,语文老师已经开始讲课,声音温和而清晰。周围的同学都低着头,翻动书页,沙沙作响。没有人看她。没有人注意到她手中这本被玷污的书。
或者,看到了,也选择视而不见。
她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臂弯里。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声冲到嘴边的哽咽死死压了回去。手指死死抠着那被涂污的封面,鲜红的油墨染红了她的指尖。那黏腻的口香糖,仿佛也粘在了她的心上,甩不掉,擦不净。
下课后,她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攥着那本污秽不堪的书,冲进了走廊尽头的女厕所。她把自己关在最里面的隔间,反锁上门。狭小封闭的空间里,只有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颤抖着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上刺目的红痕,却洗不掉书页上的污迹,更洗不掉心头的屈辱和冰冷。她拿出那本被毁掉的书,看着封面上那狰狞的“瘟神滚开”,每一个笔画都像在嘲笑她的孤立无援。她用力地、一遍遍地用纸巾擦拭,却只让那红色晕染得更开,像一片丑陋的、无法愈合的疮疤。
最后,她放弃了。她抽出那几张被口香糖黏住、已经撕扯破损的书页,狠狠地揉成一团,塞进了角落的垃圾桶。然后,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素净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一页一页地,将那本《现代文阅读精选》里尚算干净的篇目,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下来。
午休时间,教室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慵懒的气息。大部分同学趴在桌上小憩,或者低声交谈。林栀夏独自坐在角落,面前摊开抄好的笔记。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单薄而倔强的轮廓。
她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小盒子——是以前装糖果的。里面垫着干净的纸巾,小心翼翼地放着她仅存的几片薰衣草发卡碎片。碎片很小,边缘依旧锐利,淡紫色已经有些黯淡,沾着难以洗净的污渍。她轻轻打开盒子,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冰冷的碎瓷。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具象的温度,是她在这片冰冷汪洋中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她低下头,鼻尖靠近盒口,试图捕捉那一丝记忆中熟悉的、属于母亲和阳光的味道,却只闻到尘埃和冰冷的塑料味。
“咦?这是什么?” 一个带着好奇和明显不怀好意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
林栀夏心脏骤停,猛地合上盒子,像守护着最珍贵的宝藏,迅速藏进桌斗最深处。她抬起头,陈雨薇不知何时站在了她桌旁,正弯着腰,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慌乱的动作。张莉和另一个女生也围了过来,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笑容。
“没什么。” 林栀夏的声音紧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什么你藏那么快干嘛?”陈雨薇嗤笑一声,伸出手指,毫不客气地戳了戳林栀夏桌面上摊开的抄写笔记,“哟,这么用功?课本呢?不会……弄丢了吧?还是被人‘不小心’弄脏了?” 她故意拖长了“不小心”三个字,眼神里的恶意毫不掩饰。
林栀夏用力抿着唇,不回答,只是把摊开的笔记本合上,收进桌斗。
“啧,真没劲。”陈雨薇撇撇嘴,目光扫过林栀夏紧握的拳头和低垂的眼睫,像是失去了兴趣。她直起身,对旁边的张莉说,“走吧,听说小卖部新到了一批薰衣草香味的护手霜,我们去看看?” 她刻意加重了“薰衣草”三个字,轻飘飘地,像淬了毒的羽毛。
“好啊好啊!”张莉立刻附和,声音欢快,“我最喜欢薰衣草了!又香又好看!不像某些东西,碎了就碎了,又脏又破,还当个宝贝藏着掖着,晦气!”
她们嘻嘻哈哈地转身走开,留下的话语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剜在林栀夏心口最痛的地方。她藏在桌斗里的手,死死攥着那个冰冷的塑料小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那几片碎瓷坚硬的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压过了心口那片被撕裂的、血淋淋的空洞。
放学铃声如同救赎。林栀夏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像躲避瘟疫。她低着头,快步穿过喧闹的走廊和拥挤的校门,只想快点回到那个暂时能隔绝外界目光的壳里。
然而,当她推开家门,迎接她的并非预想中的宁静。母亲正在客厅打电话,声音带着一种少有的激动和隐隐的愤怒。
“……是,我知道!陈氏建筑!又是他们!上次西区那个工程招标就弄得乌烟瘴气,现在东湖那块地,听说他们又用不正当手段压价!简直无法无天!老李他们单位……”
“陈氏建筑”四个字,像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劈进林栀夏的耳朵里。她换鞋的动作猛地顿住,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母亲后面的话她没听清,只看到母亲紧皱的眉头和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那个名字……和陈雨薇的姓氏重叠在一起。一种模糊的、带着强烈不安的直觉,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她的心脏。
“妈……什么陈氏建筑?”林栀夏的声音有些发飘,她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只是随口一问。
母亲挂了电话,脸上余怒未消,看到女儿回来,才勉强缓和了神色:“哦,没什么,工作上一点烦心事。一个叫□□的开发商,手底下那个陈氏建筑公司,风评很差,总搞些歪门邪道。”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夏夏回来了?饿了吧?饭马上好。” 她没有再深谈的意思,转身进了厨房。
□□。陈氏建筑。陈雨薇。
这三个名字在林栀夏脑海中疯狂地旋转、碰撞。礼堂里陈雨薇那居高临下的、带着恶意的笑容,教科书上刺目的红字“瘟神滚开”,张莉那轻飘飘的“晦气”……还有母亲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厌恶……这些碎片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拼接起来,指向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方向。
她默默回到自己狭小的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感觉到自己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她慢慢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下,她再次拿出那个装着薰衣草碎片的塑料小盒。
盒子里,那几片淡紫色的碎瓷在灯光下泛着冰冷脆弱的光。她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那些锐利的边缘。这一次,触碰带来的不再是单纯的慰藉,还有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恐惧和恨意的冰冷。
窗外的暮色一点点吞噬着天光。房间里没有开大灯,只有书桌上台灯晕开的一小圈昏黄光晕。林栀夏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是数学作业。但那些公式和符号仿佛都变成了游动的蝌蚪,完全无法进入她的脑海。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校服口袋的位置,那里装着冰冷的薰衣草碎片。陈雨薇得意的笑、教科书上猩红的诅咒、母亲提起“陈氏建筑”时愤怒的脸……各种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混乱地冲撞、回响,像一团纠缠不清、嗡嗡作响的毒蜂。
“叩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思绪。
“夏夏?妈妈进来了?” 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林栀夏猛地回过神,迅速将桌面上摊开的作业本拉过来盖住旁边那个装着碎片的塑料盒,深吸了一口气:“……进来吧。”
门被推开,母亲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走了进来。暖黄的灯光下,她脸上的疲惫似乎被刻意掩藏了一些,带着温和的笑意。
“学习累了吧?喝杯牛奶,早点休息。” 母亲把杯子放在书桌一角,目光扫过女儿明显苍白疲惫的脸,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功课压力太大了?”
“没……没有。”林栀夏低下头,避开母亲关切的目光,端起牛奶杯,温热的触感暂时驱散了指尖的冰凉,“就是……有点困了。”
“嗯,高中刚开始,节奏是快了点,慢慢适应。”母亲点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走到床边的小书架旁,翻找起来,“对了,今天收拾东西,找到了这个。你小时候最爱听的。” 她拿出一个老旧的、贴着米老鼠贴纸的塑料磁带盒,里面是一盘同样有些年头的磁带,标签上写着《薰衣草田的童话》。
林栀夏的目光落在那个磁带盒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是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每晚睡前给她读的故事录下来的。薰衣草田……那是故事里小精灵守护的地方,充满了阳光和甜甜的香气。记忆里模糊的温暖瞬间涌上心头,带着一丝酸涩的甜意。
“我记得你最喜欢里面那个守护薰衣草的小精灵的故事了,”母亲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将磁带盒放在林栀夏的牛奶杯旁边,“睡不着的时候听听,说不定能做个好梦。” 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别熬太晚,牛奶趁热喝。”
母亲离开后,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台灯的光晕和那盘老旧的磁带盒,静静地躺在书桌上,散发着一种与周遭冰冷格格不入的、微弱的暖意。
林栀夏的目光在磁带盒和那个藏着碎片的塑料盒之间来回游移。一边是尘封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童话,一边是冰冷的、带着屈辱和痛感的现实碎片。
她伸出手,指尖在磁带盒光滑的塑料表面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慢慢移开,落在了旁边冰冷的塑料小盒上。她将它拿起来,打开。
几片淡紫色的碎瓷,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绝望的光泽。她拿起其中最小的一片,碎片边缘锐利得像刀锋。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深深嵌入柔软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痛楚。
这痛,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它压过了脑海中混乱的嗡鸣,压过了心口那片冰冷的空洞,甚至……暂时压过了那盘旧磁带所唤起的、遥远而虚幻的暖意。
她需要这痛。只有这清晰的、由自己掌控的痛,才能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还没有被那片无声的、充满恶意的汪洋彻底吞噬。
她将碎片重新放回盒子,小心盖好。然后,她关掉了台灯。
房间里陷入彻底的黑暗。她没有去碰那盘《薰衣草田的童话》,只是蜷缩在冰冷的椅子上,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这片浓稠的、安全的黑暗里。掌心被碎片硌出的刺痛感,在黑暗中变得格外清晰,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窗外的城市灯火遥远而模糊,像另一个世界的光。属于她的薰衣草田,早已在初冬的寒流里,无声地枯萎、碎裂,掩埋在冰冷的尘埃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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