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勋听完没说话,转过视线看向斜下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蒋芯吐出一口烟雾,姣好的俏脸隐在白雾里:“来交心吧。我能说的都说完了,你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
“我没什么可说的心事。”章勋说话的声音很轻。
“我说了,人生都有低谷。我都把我低谷期的糗事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只能说,我比你更糗。”
章勋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好与蒋芯对视,说完这句话后两人都笑出了声。
“那我给你说个更糗的!”蒋芯坚持着她的热情,“这一个破离婚,我规划了两年——我忍了他两年。”
她指间夹着那根通体黑金的高档烟,深深吸了一口,又将烟雾全部一口气吐了出去:“他出轨我都忍下来了,我们甚至还差点有一个孩子。现在想想,好像是只有危害到我切身利益的时候我才会做出决绝的反抗。而在感情上人总是贱的,怎么找虐都不为过。回过头去想,我竟然对他都没什么感觉了,唯一有感觉的就是我对着他要死要活的记忆,太丢人了。要庆幸的也有,那就是幸好没整出‘人命’来。”
蒋芯说完章勋也没说话,她只能干笑两声,问道:“所以你怎么看?”
“…确实该庆幸,没有是好事,没有人在你们的感情里成为牺牲品。”
“嗯哼。你说得没错,还好没有什么牺牲。”蒋芯语气轻松,向后一靠,碰到墙上又赶紧站直了离开墙面,开始扑棱自己背上沾的墙灰。
章勋平静地看着她的动作,开口问:“怎么做到的?”
“啊?什么怎么做到的?就……没留下来啊。打了,药流,很快。虽然也挺疼的,但比怀胎十月少遭不少罪。然后我就离婚了。一开始挺颓的,不过日子好了以后我就好了。我现在已经忘了那种感觉了,或许是我的什么大脑记忆层在保护我吧。”
“我是说,怎么对着一个讨厌的人忍了两年。”他重新提问道。
“啊,”蒋芯好笑地松了一口气,“你说那个啊,只能说当时还是爱着的吧。人在爱的时候就容易变贱,看不见自己的价值,只想着对方能多理理我就好了,要是能跟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怕……最起码那个时候是那么想的,我也不想否认。”
“如果有一天,那个人又回来了,你还会原谅他吗?”
她笑了笑,爽朗的嘴角与湿润的眼睛不成正比:“小鬼,你不明白婚姻是什么概念。那两年里,我早已原谅过他无数回了。无数回,多到他再也无法拥有对不起我的机会。”
章勋沉默了。
他还太年轻,接触的感情又太少,所拥有的更是寥寥。他有太多无法理解、无法弄明白的东西。
感情,爱,这些东西就不像是他的人生里能有的选项。他不会爱人,更无法理解别人的爱。乐队时期,高瑶口是心非地与他互怼,又满脸不乐意地塞给他那些礼物。他不理解,就问过她为什么给讨厌的人送东西,对方总是转移话题拒不回答,只是警告他绝对不许扔。于是他也没有扔,把所有高瑶送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进一个纸箱里,在最后说永别的时候全部给她送了回去——他只当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寄存。
后来余海加入了乐队,后来他们公开了关系。在那场庆祝的聚会上,高瑶喝了很多很多,喝到爬不起来,喝到没形象地蹲在街边就是一阵吐。宋棠才偷偷告诉自己高瑶喜欢他。
他不理解那种喜欢。从来都不理解。
喜欢怎么会摔他的鼓?怎么会拌嘴、吵架?怎么会故意没事挑事?
那更像是恨意,像是姜玉会对着章志勇没话找话,最后埋怨他这埋怨他那,最终爆发争吵,不欢而散。
“争吵也是爱的一部分吗?”
“嗯……你总算问了个有趣的问题。比起拒绝沟通,无尽的沉默,对错误的默认,一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想怎么样吧的死态度来说——是的。”蒋芯拿着烟的手挡住了半张脸,垂着眸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里,“不过在错误已经发生后,所谓的爱,早已不复存在了。”
章勋没接话,他不知道说什么。
在感情这个方面,他能学会提问,已经算是个想要努力进步的好学生了。
“爱是常觉亏欠。就比如说你养了一只猫,它不会说话,但你仍旧看到好吃的好玩的也会给它买。它不喜欢,你只会懊悔自己没买对;它喜欢,你只会很开心它那么愿意给你面子。”蒋芯的语速不疾不徐,讲着这些很久以前的感受,“一开始没勇气离婚,我一想到是要跟他打官司就忍不住地哭,可后来……当我搜集完证据,认真盘算这个家里应该有什么是可以属于我的,盘算需要多少补偿才够弥补我在这段感情中的付出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那一刻我们都不觉得亏欠对方什么,只觉得自己不多敲点什么就亏本了——那就是彻底地失去了爱。”
章勋听着故事没说话,只是任由手上的烟燃烧着,热源越来越接近发白的手指,将其烤得发红了。
“所以呢,我们的小帅哥二号是遇见了什么情感难题吗?”蒋芯忽然转过头问他。
“小帅哥……二号?”他扭着眉毛,奇怪地看着她。
“一号肯定是北航啦——你可别想抢这个位置,他是我亲外甥,走后门进来的,懂不懂?”
“懂、懂。”章勋点了点头。
而且长开后的时北航确实挺帅的。
他没说出口,生怕蒋芯下一秒又八卦些什么。
“所以,发生了什么吗?”蒋芯耐心地看着他问,“你似乎有很多难题呢。”
她已经循循善诱到如此地步,哪怕是最难带的学生也该敞开心扉了。
“我只是有些……不懂。”
“不懂?让我听听是什么东西把我们小帅哥二号难住了?”
“我……”章勋欲言又止。
蒋芯的故事讲得很好,说得也很好……但事实上,他能感觉到,现实里人与人之间的爱远比养猫养狗复杂得多。
究竟什么是爱呢?是吵闹的,是嫉妒的,是占有的,还是坚守的,追逐的?
他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为什么姜玉会向着章志勇说话?为什么他才是被针对的那个人?为什么作为孩子的他与章可昔会沦为他们可悲爱情的牺牲品?
还是从他那荒芜的过去开始说起,看看连根拔起的干涸泥土缝隙中间究竟还有没有一颗草籽?
我的精神早已经渐趋贫瘠了。我的身体已经随之痛苦了。
我像是被什么抛下了。
被曾经年少的自己鄙视。
那么的不幸了。
……他终究没能说出来什么。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谢谢你解答我的问题。”他话头一转,只剩感谢。
蒋芯无奈地瘪了瘪嘴,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算啦算啦,你就像海里的蚌一样,越用力撬咬得就越紧,我还是先放你回归自然吧。”
他终于微笑起来:“谢谢小……芯姐的理解。”
“可别光停留在口头感谢呀。最后呢,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蒋芯理直气壮地抱臂,一点儿都不像是有个“不情之请”。
“我会带着时北航常来看你的。”章勋了然地回答。
“哎哟……哎哟!你这……你有点太贴心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就这样,就这么定了!”她笑逐颜开,掏出兜里的烟盒,“哎这烟你要不要拿一盒?”
“不了,你自己抽吧!我消受不起。”章勋闪身钻进大门,逃也似的回了屋内。
卧室里,是轻轻的呼噜声。似乎是因为今晚格外开心,时北航喝得有些多了,睡得很熟,正发出低低的却不恼人的鼾声。
章勋走到床边,鬼使神差地蹲了下来,开始琢磨他的睡脸。
嗯……很帅,已经是凌乱的狗啃发型都掩盖不住的帅气了。脸看着滑滑的,鼻尖翘翘的……
他的指尖轻轻在时北航的鼻尖刮了一下:“小帅哥一号。”
大胆,竟敢排在你小哥前面。
睡梦中的时北航皱了皱鼻子,翻身朝另一个方向睡去了,拿后脑勺对着他的小哥。
章勋蹲在原地尴尬了一秒,站了起来。
他又盯着床上睡得正酣的时北航瞅了一会儿,才打算绕到床的另一边去重回被窝的怀抱。
但就在他走过床的拐角时,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发出轰的一声动静,吓得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瞪着眼睛观察床上的人有没有被吵醒。
能发出这种声音,一定是一个中空的音箱。
时北航的鼾声断了,但好在似乎并没有被吵醒。
章勋小心翼翼地低头看去,是他送给时北航的那把吉他。
他刚松下一口气,又发现琴颈上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阴影,再次紧张起来——他不能一脚给小崽子的吉他踢坏了吧?
他悄悄蹲进床与墙壁之间窄小的空隙里,认真地观察那块阴影。随着他的移动,月光照亮了他的一部分视线。
他看清了。
那是几道刻痕,准确地来说,是刻着一个人的名字。歪歪扭扭的,刻得很粗糙,远远看去就像小孩子的乱刻乱画一样。
但世界上没有任何两个字会比这个名字更加让他熟悉了——那是他曾在无数次考试中都一定会随手写下的名字。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摩挲那些刻痕。木质的伤痕十分粗糙,一笔一画都深深地刻了进去,剐蹭着指腹的皮肤。
有什么东西,自指腹的触感开始,在心上疯长。
章勋知道,有什么东西,他开始在意了。
开始觉得,有所亏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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