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可昔离开后,他似乎随之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现在的他可以怀着沉重的心情发很久的呆,却从没有小时候那种鼻子一酸,难过到流泪的感觉。
再没有悲伤了。
他只是透不过气,反复抚摸着吉他的琴颈,心始终闷在鼓里。
偏偏人要活着。
如果没有时北航,他那天离开旅馆应该就会找哪个地方,把自己冻死了算了。
其实他真的这么想过。抛下这操蛋的世界。
——可偏偏这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是不操蛋的。
琴颈上的“章勋”仿佛木屑般刺进他的手指,再从指尖一路游进心脏里。
傻瓜。
笑时北航,也笑自己。
怎么会有人荒唐地活了二十年,还依旧是个胆小鬼呢。
他爬回床上,躺在时北航面前,拉过被子,看着他。
时北航睡得沉,呼吸声深长,但已不再打鼾了。就像从前的每个夜晚。准确地来说,是每个凌晨。由于工作性质,他从前每次回到家都是凌晨早上了,实在难得有这样的夜晚,能这么认真地看看时北航。
看他长开的眉眼与鼻子,逐渐浓郁的眉毛,凸出的眉骨带出与小时候不一样的气质,没鼻梁的小孩也长出了自然好看的弧度和可爱的鼻头。
他用那双疲惫的眼那么认真地描摹着时北航,像是要把这张脸深深刻进脑海里。
最起码今晚,他暂时不用去想那么多了。
再睁眼,窗外的阳光已经把橘色的窗帘照亮了。而身边空无一人。
他从床上坐起来,后颈酸痛,心脏跳得飘忽,像是下一秒就能把他也带走。
他索性一下放松躺了回去,砸回床上的时候整个人还往起弹了一下,再之后就是一阵嗡鸣和失控的僵麻。
高强度的夜班工作已让他年轻的身体变得可悲。
他躺在床上缓了好一阵儿,走马灯般又在脑子里把前半辈子过了一遍。
等他终于缓好这股气,起床开门时,他又闻到了一股外卖的香气。
正在把外卖盒里的菜往盘子里倒的蒋芯与他对视后呆滞了几秒,手里的最后一点菜汤从盒里缓缓滑出,落进盘子里成为一种很新的菜肴。
“你…你醒啦?啊哈哈哈醒得刚刚好!我……我这是,家里没菜了!没菜了哈哈哈哈……我那个……我正打算拆完外卖就去叫你吃午饭呢!”
“时北航呢?”
“哎呦,你们两个我可真的嗑到了。”她说着放下了手里的外卖盒,“小航今天早上也是,说什么不肯去上学了,非要等到你醒过来,我可是劝了好半天。最后还是‘你不好好去上学,小哥醒来看见会生气的’他才肯乖乖出门。”
“啊……谢谢啊。”他来到饭桌旁,随手从塑料袋里拿了一个开始帮她拆外卖。
“谢什么,那是我自己大外甥。”蒋芯边拆盒边说,“不过你也别有什么是不是你在这儿会影响到他学习之类的顾虑哈,你来了之后他反倒乖多了呢。我说什么都不好使,除非是‘小哥会’怎么怎么样才好使。”
章勋低头笑了笑,拆开了最后一个外卖盒。
“哦对了,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蒋芯问他。
“打算?”他将菜从盒里倒出来,又拿着空盒不知道该放哪了。
“给我吧。”蒋芯顺手接过,熟练地扔回外卖兜里,“我是说,你俩打算怎么办?我知道你们俩都离家出走了。小航现在去上学了,他平时一般住宿舍,但是你在我这,他今天肯定得回来。”
“啊,是啊。”他低下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没想过。
“坐吧坐吧,先吃。喏,筷子在这儿。”蒋芯拿了四只木质筷子过来,“别的事都不着急,如果可以的话,你俩在我这住着我也很欢迎的。”
“那外卖兜里不是有筷子吗?”章勋问。
“哎呀,我都倒盘子里了,左右也得刷碗。用方便筷子多不环保啊。”
“环保人士。”他笑了笑,拿起一双筷子。
“可别嘲笑我,我就……我就今天!今天家里没菜了,昨晚做饭都用了,你知道的……你自己一个人在家,我怕你醒来一个人都看不到害怕。”蒋芯努力地解释着。
“我害怕?”
“嗯?”她一抬眉毛。
“哦……对,我害怕。”章勋很配合地点了点头。
蒋芯十分满意地举起筷子:“吃饭吧。”
物理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着,手上的粉笔还在不停地绘制着分析图。
四周都是刷刷的落笔声,有的人在记笔记,有的人在自己做题,唯有时北航一笔没动,拄着下巴。
黑板右下角,每日课程表下方,去年就被老师写下的高考倒计时已经从三百来天来到一百来天。
直到下课铃响了,他才发觉这节课结束了——他发了一节课的呆。
“咳,这节课就准点下课吧,你们班主任好像有些话要对你们说。”
回过神来的时北航看向讲台,邢老师已经走上了讲台,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往往是要语重心长发表劝慰演讲的前奏。
“同学们,这周三就是学校的百日誓师大会了。再过102天,你们就要走上高考的考场了。高考迫在眉睫,却还有人不将心思放在学习上!最后一百多天了,决定你们命运和前途的这一场考试……”
邢老师果然开始了惯例的思想教育,时北航叹了口气继续卖单儿,背后的王瑞祥却悄悄戳了戳他:“嘿,航儿。”
“怎么了?”时北航习惯性地向后靠坐,以此听清王瑞祥的悄悄话。
“百日誓师好像要请家长。”
“什么?”
“就是带个家长在旁边观摩观摩,学校就是希望有人能看着咱学习。不过好像不严格要求是父母,挺多爸妈周三工作来不了的,我就打算叫我小叔来呢——就开拳馆那个,你还记得吧?前两年寒假你还去打工了一个多月工的,我们一起过年的。”
“哦……”时北航的思绪已然飘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严格要求……家长……
家长?那……哥哥也是可以的吧?如果可昔上学了开家长会一定是章勋去,如果……
如果,可昔能活到上学的年纪……她会被送去上学吗?
“没有可昔,能更好地在一起。”
他突然猛吸了一口气,吓得差点站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面对人的死亡。生命的流逝仿佛只有一瞬间,随后都是机器与人们杂乱的声音,眼前只剩将他推到身后去的护士们。
眼前的白大褂都斑驳了,只剩下空隙中病床上伸出来的手,毫无声息。
那只手明明刚刚还攥在他手心里,应该是有温度的啊。
那一瞬间,就像是……只是突然睡着了而已,只是睡过去了而已。
还会醒吗?她只是不醒了,她又不是……怎么会是死了呢?
怎么会就那样发灰发硬,明明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呢?
“航儿?航儿?航儿!你怎么了?怎么抽了一下完了突然就哭了?”王瑞祥晃了晃他的肩膀。
“我……”时北航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挂满泪水,从书桌堂里抽出一张纸就赶紧擦,“我没事。”
“你……你最近怎么了啊?上个星期也是,我看你来了学校后就一直发呆,要不就是搁那儿流眼泪……你都被老师点八百次名儿了!你怎么了啊?家里出什么事了吗?你别硬憋着啊,可以请假的。”
“我没事,真的没事,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他努力地擦去脸上的痕迹。
是啊,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
葬礼那天真的只有他们三个人,章可昔的妈妈一直丢了魂儿一样呆呆地站在棺材旁边,全程呆呆地跟在后面。抬棺的是他跟小哥,小哥一直默默地流着泪,所以司仪一直在警告小哥不要把眼泪滴到棺上。小哥抬头,他抬脚,金黄的布棺材一直从楼梯里一步步抬下去,拐弯的时候还要格外注意——但是可昔的年纪小个头小,棺材也小,拐弯容易些。
他一直以为棺材是像电视剧里那种厚重木头的,但事实是现在火葬,大多都是布板的了。
司仪大哥看他哭得最伤心,还给他手腕上系了一根红绳。估计是以为他是跟死者最亲的哥哥,怕带了魂儿。
直到拜礼送走的时候,司仪大哥才知道他不是亲哥哥,但他还是跟着章勋一起拜了。还要喊什么,别挂念家里啊,别想哥哥妈妈之类的话。还要送糖,还要说什么“吃了糖就走吧,哥哥给的糖甜,吃了就上路吧,走了就别回头了”之类的鬼话。
"北航哥哥,要永远跟哥哥在一起。没有可昔,能更好地在一起。"
章可昔的最后一句话仍旧回荡在他脑海里。他这些天来没听过课,只是呆呆地一遍遍地回想着这些场景。
想着可昔的手在他手心里的温度,想着她努力说话的模样,想着她说的话……
想着她躺在透明玻璃棺里,脑袋边上放着糖果,身上穿着小大衣,却因为身体浮肿而倍显臃肿。
想着她的脸完全地灰了,想着将她从玻璃棺材抬进布板棺材时她身体已僵硬成一块整体了,直直地放进去,连那些布板里的纸板子都比她要柔软得多。
想着司仪给他们一人一大捧花,叫他们放进空隙里——那本来是全家人放的,但因为他们只有三个人,所以每人都有一大捧。
“小姑娘哟,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好上路哟——漂漂亮亮的,没人好欺负你哟——”
最后那司仪还自己拿了一株草,为她又开眼光,又开耳光嘴光,嘴里念念有词着什么他已忘了,似乎是被他自己的哭声盖过去了。连下楼的时候,他的视线都是模糊的,只知道要抬住了棺材,千万不能摔了。
好沉啊,比抱起章可昔的时候要沉得太多了。
可惜他再也不能那样抱她了。
"航儿,你要是难受就先回家吧……你现在这样有点儿吓人。"
时北航听了这话,又从书桌堂里薅出一张纸来擦脸上的泪水。
可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怎么擦都有新的冒出来,浸湿贴在脸上的纸巾,模糊他的视线。
什么叫没有她,能更好地在一起啊……
想到此,原本只是想让小哥陪自己去一次百日誓师的他,更加悲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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