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血肉熔炉

咕叽——咕叽——

一滩骨肉、毛发与指甲疯狂地隆升。

死寂。

胶着的死寂。

沉甸甸、硬邦邦的死寂。

染血的铁索,染血的巨像,染血的铁索,静默地注视着怪诞的一幕。

色如熔金、灿若明霞的丝线,自行梭巡,主动游弋,缝起“二师兄”支离破碎的躯壳。

不多时,凝胶一般的死寂逐渐溶解,板结的空气,终于开始了流动。

“呵呵呵……呵呵呵……”

金线拉扯住的骨肉、毛发与指甲,狂喜地颤抖,激昂地震动: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它的五官失去了外皮的牵扯与支撑,飞快地离开了原本的位置,在病态的抛甩下挤成了一团儿。黄澄澄、亮晶晶的油脂点缀在肥肉上,起起伏伏,高高低低,怪物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蠕爬的肉褶里抽嘶出浊臭的热气:

“呵、呵、呵。”

至此,凶心机变·呵呵呵成功降诞,它拥有全新的使命:

——回收“言出法随”活机关。

·

·

·

咳!!

燕衔花掐住了自己的脖颈,瘙痒与疼痛火一般地行进,“薄情寡义红”的药效在消退……

不能再干嚼花瓣了。

她艰难地判断,现如今,燕衔花的喉头就好似一张薄而脆的纸,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撕裂它。

怎么办?

冷汗血一般地往下淌:

她需要佐药、研钵和器皿……她需要安全的场地……她需要时间。

换言之,燕衔花要离开血肉熔炉——她时日无多了!

可是,哪里才是出口?燕衔花起卦测算的方向,正是左岔道,只有一条死路,一个男人,一头小熊;唐棠搜寻了半天也没有其他线索。

怎么办?

怎么办才好?

……她要怎么办才好?

燕衔花想哭,又没有人教过她,身陷血肉熔炉,感染凶心机变,应该怎么做才能活下来。

她活了一十六年,经验和阅历,就这么一拃儿……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燕衔花咬紧了牙关,现在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哭再响又有谁能帮她?

越是这么想,恐慌与委屈变本加厉地夺眶而出。燕衔花恨透了自己的无能,她如果是话本子里的女主角该有多好?有宗门撑腰、有爹娘宠爱、有道侣陪伴,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和手段。

她什么都没有。全身上下最值钱的玩意儿,大概是蛇扳指里的“心月狐之髓”与“薄情寡义红”。

至于,燕衔花这条烂命,会有谁在意?

天问宗?她是外门弟子,路边一条,怕是早就查无此人了;

爹娘?若是想起来她,大概是幼弟娶亲要聘礼钱;

道侣……燕衔花对情与爱的幻想,都来自话本子,少侠白衣翩翩、长发飘飘,手持一把君子剑。

君子剑?燕衔花皱起了眉头。她才不想跟七杀谈情说爱,身板这么脆还要她来救,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

首先,她的道侣要皮糙肉厚、能抗耐造,在战斗里不用燕衔花多操心;

其次,她的道侣要权尊势重、能文善武……不,没必要,这些就算了。

——这种想法,太偷懒了。

幻想“我要找一个应有尽有的丈夫”,逃避一无所有的自己,太偷懒了。

不,不可以,不可以这么想。

燕衔花大力地甩脑袋。

这么一胡思乱想,她勉强收拾好了心情——人还没死呢,少哭丧!

要乐观,要冷静,要主动。

别害怕,燕衔花念叨,我能够处理好一切。

她下定了决心。

燕衔花对邪剑一勾手指:“过来。”

“天渊影花”见主人点名,开心地转起了圈儿,一边转圈一边靠近她。

燕衔花伸长了手臂!

燕衔花伸长了手臂!!

——燕衔花伸长了手臂!!!

燕衔花:“……”

唐棠:“……”

唐棠伸长了猫脖子:“你在空气投篮?”

何意味?

燕衔花:“……”

燕衔花努力地踮起了脚尖,仍旧够不着“天渊影花”的剑柄——这玩意儿实在是太高了!

“天渊影花”明白了主人的意思。

它倾斜,像一头魁梧奇伟的大型犬,温驯地垂下脑袋。

燕衔花终于握住了剑柄。

然后。

——然后!

——然后!!

无事发生。为了保持平衡,“天渊影花”纹丝不动,以燕衔花的小身板,压根挥不动它。

唐棠没良心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

燕衔花:“……”

燕衔花恼羞成怒:“——你来?”

你行你上!

“小爷是残疾人。”唐棠心安理得地摊手,他才不。

“天渊影花”疑惑,不明白主人为什么没法儿挥动自己,剑柄委屈地磨蹭燕衔花的手心,大概是想要撒娇——唰,锐利的棱角剐开了她的皮。

滋滋冒血的燕衔花:“……”

“天渊影花”不敢动了,僵硬在空气中,好一条蔫头巴脑的大型犬。

燕衔花叹气,她认命了,这样吧:

“去!砍它。”

她指向盛放男人的容器。

唐棠大惊:“你疯了?”

这可是天字号实验体,超级邪祟王,你居然敢放出来?

燕衔花点头:“赌一把!”

既然量天仪的爻象指向了这一条左岔道,总不可能是让燕衔花原地转圈,刷步数玩儿!

那么,逃出血肉熔炉的线索,很有可能在这个男人的身上——

“太乱来了吧?!”

唐棠尖叫,“万一是你算错了卦呢?”

“那就死!”燕衔花阴狠。

唐棠:?

唐棠大怒:“——你要同归于尽之前倒是通知一下我啊!!”

邪剑兴高采烈,见主人终于要使用自己,一头撞上了容器!

咣!!

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容器无动于衷。透明的幕墙,冷漠地注视来客。

燕衔花:“……”

邪剑:“……”

“天渊影花”涨成了红色。

咣咣咣,邪剑不死心地戳了好几下,每一记突刺,都足以让“二师兄”再死上八百回。

容器无动于衷。

一阵诡异的安静。

“也、也是,”唐棠挠头,尝试找补,“毕竟是关押超级邪祟王的容器……”

……一般的大剑劈不开也正常吧?

“天渊影花”涨成了猪肝色!

它可是“天渊影花”,活跃在稗官野史里的传奇邪剑,号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恐怖存在!

事关邪剑的尊严,“天渊影花”铆足了力气,刺向容器!

咣——!!

容器上出现了浅淡的白痕。

然后?没了。

燕衔花:“……”

邪剑:“……”

哐。

“天渊影花”失魂落魄地砸在地上。

它又翻了个面儿。

邪剑自闭了。

燕衔花扶额,蹲下来,试图安慰:

“没关系,砍不动也很可爱……”

“天渊影花”一言不发地飞了出去!

传奇邪剑哭着跑开了。

燕衔花:“……”

唐棠:“……”

二人四目相对。

唐棠挠头:“那咋办?”

燕衔花挠头:“凉拌炒鸡蛋。”

她往容器里看了一眼。

男人抱着毛茸茸、脏兮兮的小熊,注视着容器幕墙上的浅痕,冰冷的血红色眼瞳里,流露出稚儿一般的好奇。

“喂,小哥。”

燕衔花屈起手指,不客气地敲幕墙,“你——其实——听得见吧?”

男人转动眼珠,漠然地望向燕衔花,压迫感排山倒海而来,她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

唐棠说得没错,这玩意儿就是超级邪祟王……被他注视着,跟被阎王爷盯上,二者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既然如此——

“你想出来么?”燕衔花一敲浅痕的位置,这是邪剑铆足了力气留下来的伤疤。

——你自己努力一下?

男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燕衔花。

她浑身发毛。

说实话,男人长得并不差,就算跟国色天鸭哥舒翡相比,也只是差了一点儿气色。

但是……他不是人,这是野兽的眼神,原始、单纯又野蛮,没有任何轻佻,而是更加古老的判断——

食欲。

在男人眼里,燕衔花是一把骨头,一堆鲜肉,一滩热血。

任何人被这样看待都不会好受。

就在燕衔花以为,对方不会再理会自己的时候,男人动了。

他发问:

“……怎、么、做?”

男人语速很慢,发音倒是精准,还有一些……口音。

什么口音?

——秦淮口音和西府口音。

燕衔花眼皮一跳。

她明白了,男人听见了自己与唐棠的对话,飞快地学习并模仿了语言。

……匪夷所思。

“呃,”燕衔花摸鼻子,“就、就是……”

她攥起拳头。

男人也攥起拳头,骨节分明,青筋突显。

咣!她一拳砸在浅痕上!

咣——!他一拳砸在浅痕上!

男人收回了手。

他望向燕衔花,安静地等候,她的评价。

燕衔花:“……”

何意味,超级邪祟王,难不成还需要鼓励么?

“好极了!”燕衔花夸张地比出大拇指,“别停下!干碎它!”

男人眼前一亮,卖力地挥拳,他的力气太大了——咣!咣!!咣!!!幕墙颤抖,空间震颤,唐棠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来。

燕衔花做作地捧脸:“天呐——!这也太棒了吧!”

男人一语不发地加大了速度和力量!

唐棠:“……”

邪祟早教班?有点儿意思。

就在此时,“天渊影花”从外边飞掠进来,嘭——!!它贯穿了幕墙,斜插在了容器上。

邪剑被……

燕衔花心惊肉跳:

——打、打飞了?

·

·

·

注:“舞幽壑之潜蛟……”出自《赤壁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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