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噩梦中惊醒。
还没来得及擦去额头的汗,入眼的便一张像是出生时一不小心脸朝下摔得五官错位,凶神恶煞的脸。
这张又脏又黑的脸下巴左侧还有一颗带毛大黑痦子,让人瞧着有些倒胃口。
是痦子刘!
这附近乞丐堆里的恶霸,仗着自己生的高大,与乞丐中另外几个结成一个小帮派,最爱欺负弱小,每□□着旁人给他们上贡。
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心中暗恼自己昨天实在大意了,忘了乞丐里也有恶人,被这些人瞧见她将怀里荷包内藏着的最后一点儿钱掏出来买了吃食分给了与她一样在此地流浪的弱小乞丐。
痦子刘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搓着早已看不清楚颜色的手,贪婪的目光在她腰间打了个转,嘿嘿一笑,“小哑巴,我都听说了,你小子他妈的可藏着私货呢,赶紧拿出来,你爷爷替你保管。”
她重伤失忆,嗓子不能言语,这附近的人都叫她小哑巴。
小哑巴手撑着单薄的身子又往后挪了两步,故作惊慌的冲他摇摇头,手却悄悄的从地上抠出一些尘土,准备伺机而动。
痦子刘看着她惊慌失措的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心道,这小哑巴黑的跟个碳球一样,可仔细一瞧,这五官生的极好,尤其是那对眼睛,黑眼珠子又圆又亮,嘴巴虽不会说话,眼睛倒是勾人的很。
他素了太久,此刻瞧着漂亮的少年,也忍不住心里有些痒痒,目光十分猥琐的盯着他纤细的腰身,狞笑,“让你爷爷搜一搜就知道了。”
他说着就朝小哑巴扑过去。
小哑巴瞧着他满口大黄牙,被熏得干呕,一边往后躲,一边从将掺着石头的泥土朝他面门撒了过去,身子灵活迅速的在地上打了个滚,连身上的干草枯叶都来不及拍,撒丫子朝着巷子往街上跑,将痦子刘的惨叫声甩在了身后。
那里人多,痦子刘一个乞丐难不成还敢当街动手不成。
“你这个狗杂种,你给我站住!看爷不扒了你的皮,让你在老子□□底下哭着喊着叫爷爷!”身后的痦子刘擦干净眼睛在不要命的追赶,嘴里污言秽语喷着唾沫星子。
眼见着声音越来越近,小哑巴左右看了看,见靠墙的巷子处也不知是谁排了一整排削的尖尖的竹竿,赶紧跑过去用力一推,那竹竿“哗啦”一声尽数滚了出去。
痦子刘跑的太快一时没刹住,脚下一滑,踩着光不溜秋的竹竿摔了个狗吃屎,脸上被旁边的竹竿戳了个大洞,顿时血流如注,疼的龇牙咧嘴,一张脸更丑了。
小哑巴在云都已经流浪了一月有余,因为失去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一开始不晓得在他们手底下吃了多少暗亏。
莫说她,这个地界单反瘦弱些的,手里但凡有些好的,无不进了他们这群乞丐痞子的肚子。此刻见到他捂着脸在地上打滚,鲜血淋漓的,只觉得心中畅快极了,咧嘴一笑露出白的晃眼的贝齿。
那痦子刘疼痛难忍,心中愤怒难当,抄起一根竹竿从地上爬起来,叫嚣着朝着小哑巴的要害处刺去。
“狗杂种,我杀了你!”
小哑巴见他一副不要命的模样,吓得赶紧跑,谁知才出巷口,有一道比她高出不少的黑影高高扬起前蹄,嘶叫着朝她踢过来。
不好!马受惊了!
她正要躲开,余光瞥了一眼身后成血拿着竹杆刺过来的痦子刘,心思一动,冒着生命危险往马马蹄下钻。
那痦子刘果然上当,朝她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她瞅着那马背上身形十分潇洒的主子勒马的空当,身子灵活的在地上打了个滚,滚出两米远,从马蹄下抢过一条命来。
她重重吐了口气,闭上眼睛立刻作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双手捂脸伏在地上。
这时候马主子终于凭借着自己高超的御马之术,将仰天撕啸差一点踏在她瘦弱单薄,鼓出蝴蝶一般的肩胛骨上的马儿拉了回来。
接下来如她所料,痦子刘手中尖锐的竹竿一下子插在了才刚好好踩到结实的地上的粗壮马腿上。
那马吃痛,那狠狠一脚踹在了痞子刘的胸前,将他直踹到了天上。
痦子刘只觉心口一疼,尚未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何事,只听“扑通”一声,一副又脏又臭的高大躯体重重砸在青石板铺就的地上,一口血喷出老远,溅的到处都是,眼见着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儿了。
小哑巴悄悄抬眼看了那匹高大通体漆黑没有一丝杂色,唯有额间一撮白毛,威风凛凛的骏马,在心中赞道:“干的漂亮!”
她若是不拿命赌一次,恐怕痦子刘今日一定会要了她的命,且绝对比被马踩死还要惨。
真是匹好马,她很喜欢,也不知能驾驭这样一匹良驹得人是个什么模样,小哑巴好奇的很。
“大胆,当街嬉闹追打,惊了世子爷的马,尔等该当何罪!”紧随而来得另一匹略矮些的马向前走了几步,一个个子高挑,生的眉目俊朗的灰衣少年身手利落的翻身下马,眉头紧皱的看着小哑巴。
云都世子齐云楚?
小哑巴听着这声呵斥,才移开捂住眼睛的手,便撞进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眸。
那眼眸生得极美,眼尾微微上扬,饶是用极为冰冷的眼神瞧着她,却叫她生出一种这对有着顾盼多情的眼眸的主人,内心深处一定很温柔的感觉来。
而眼眸的主人……
她瞧着眼前高头骏马背上坐着的衣冠胜雪,生得乌发雪肤红唇,金质玉相的少年一时竟忘了收敛,肆意的眼神自他精致的眉眼处一直滑到他高挺笔直的鼻梁右侧。那里生了一颗小小的痣,十分的骚情,勾得她心里痒痒,想要伸手摸一摸。
早就听闻齐王世子艳绝九州,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你可是偷盗别人钱财?”灰衣少年翻身下马踢了她一脚。
小哑巴这才醒过神来,见那美貌世子薄唇紧抿,一对微微上扬的含情眼里俨然已有了怒意。
她连忙垂下眼睫,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指了指那地上躺着的痦子刘,作出一个正在睡觉,有人过来扒她荷包的样子。
灰衣少年叫齐三,见她如此傻眼了,竟是个哑巴。不过看着他整个人黑黢黢,却瞧着还挺机灵的。尤其是那对眼睛,又黑又亮,讨人喜欢。
小哑巴比划完,生怕他不信似的,从怀里摸出荷包双手举过头顶,想要靠近些给马上的美貌世子看。
谁知那世子顿时面色大变,掩住口鼻,屏住呼吸,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齐三赶紧将小哑巴拦住,示意他站远一些。
小哑巴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泥泞,都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裳,又看到他全身雪白无半点尘埃的样子,站远了些,垂下眼睫将心中的情绪隐得干净。
齐云楚终于觉得自己能呼吸了,瞧着小哑巴手里精致无比,与他身份十分不相符合的刺绣荷包,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是说这荷包里面的东西是你的,是他们趁你睡着的时候抢你的?”齐三试着分析。
小哑巴闻言眼睛亮了亮,朝齐三竖起了大拇指,弯起嘴角笑了。
齐三见他一笑,竟然也跟着乐了。他觉得眼前的小哑巴真有意思,看着哪儿哪儿都黑,牙齿却白的发亮。一笑起来,眉眼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小虎牙,天真可爱的很。
他正要跟小哑巴说话,一转头便看见自家世子阴沉沉的脸,立刻敛了笑意站到一边去。
小哑巴被他瞧的心里发颤,脑子里正想着应对之策。这时躺在地上的痦子刘突然大叫一声,身子抽搐几下,口里不断溢出鲜血,很快没了声息。
齐三立刻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随即摇摇头,“世子,没气儿了。”
齐云楚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小哑巴。眼神有些意味不明,带着探究。
小哑巴背脊凉飕飕的,往后退了几步,看了看那马的四条腿,又看了看自家的两条腿,脑子里迅速转动,是乖乖留在原地束手就擒还是伺机跑路。
谁知他竟然调转马头,头也不回道:“找人清理干净街道。”
“是。”
小哑巴瞧着他俩走了,松了一口气儿,又看了一眼那尸首,心道这云楚的世子果然如传闻一般,是个性子极其孤高冷傲无情之人,自己的地界出了人命,他竟然只是担心脏了街道。
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竟一时恋恋不舍,不由自主的想,他生的真是好看,若是换成从前……
从前,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她随即一脸疑惑的揉了揉曾经受过伤的后脑勺有些郁闷,谁知道她从前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小哑巴轻叹一声,拖着疲乏的身体,慢悠悠的往回走。走了没几步总觉得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胶着在她背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此刻暮色降临,空旷的街道不过来往几个收摊回家的货郎,远处的风月楼已经打开门做生意。楼前挂着的数十盏大红灯笼已经点燃,被风轻轻一吹,荡着一圈圈的红晕,将门口那块地方照的亮堂极了。
那齐王世子长身鹤立站在那光晕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哑巴不知为何,竟觉得他神情竟有些落寞。随即她暗笑自己饿出了毛病,这天底下难不成还会有人逛妓院逛出落寞,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这世子长成这样,居然还一入夜就往这儿跑,果然风流。
这时齐云楚世子居然转头朝她看来。
她吓了一跳,赶紧收回视线,心里砰砰直跳,顾不上饿迈着大步向前走,生怕他后悔了再将自己捉回去。
“你去,找两个人盯着她,看是不是燕京派过来的奸细。”
“一个可怜的小哑巴,不至于吧?”齐三有些诧异。
“可怜?倒也未必!”
齐云楚方才瞧的清清楚楚,那个小哑巴聪明的很,不惜拿自己的命做诱饵,将那个高大的乞丐往他马蹄下引,不过顷刻间便要了旁人的性命。
若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可怜哑巴乞丐,哪来这么狠毒的心思。
且云都是大燕帝国的西北边境,与匈奴国相接,所用的绣品款式十分的粗狂。而方才小哑巴手中的荷包用上品锦缎制成,绣花精致含蓄,是燕京贵族才能用的东西。
一个乞丐拿着燕京贵族才能用的荷包,本就让人生疑。近日城中总是出现一些来历不明的外地客,看着都是习武之人。朝中早已有削藩的念头,谁知道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齐地虽早已不受朝廷管制,可不得万不得已,并不想与朝廷发生冲突。
齐云楚将手里的缰绳丢给风月楼的龟公,正抬脚进去,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哑巴,只见她已经转身朝着西边去了。
此刻已近黄昏,夕阳余晖斜洒在带着头巾,身形如同女子一般高挑纤细的小哑巴身上,将她的身形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齐云楚只觉得她背影十分熟悉,眼前闪过一张温柔婉约的音容相貌,眉头紧蹙,心里没有来的一阵疼。
她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
风月楼里的花魁娘子早已经备好了酒菜等着世子大驾。一起的还有齐云楚的至交好友,云成都内出了名的风流纨绔谢毓。
他见着齐云楚一脸漠然的走进来,心知他此刻心情必然差的很,直接将一整壶的陈年佳酿递到他面前。
男人之间的情意有时候就是这样,简单明了,全部都在酒里。
齐云楚兀自的灌进去几口酒,直到面上沾染了酒意,才郁郁寡欢道:“她走了。”
谢毓劝道:“妍姐姐年纪也不小了,迟早的事情,你也为她做了你能做的。今晚你就踏踏实实坐在这儿饮酒,好好的醉一场,等明日醒来,一切就会过去。”
齐云楚冷漠的脸上难得流露出浓郁的哀伤。
谢毓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生的美艳动人的花魁娘子蕊姬,“我先出去一下,你好好陪着。”
想要治疗一个男人的情伤,最简单明了的办法就是让他发现旁的女人的好。
蕊姬会意,眉目流转,流露出些许羞涩来,与她美艳动人的神情极为不符。
她觊觎齐云楚已久,若换成从前,她虽有心,却无胆。可从今往后不一样,就算是世子再喜欢又怎样,她也嫁人了。
哪怕他们不过露水情缘,也是好的。
她瞧着平日总是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被酒意烛火染红了眼角,哀伤脆弱,心都要化了。抬起涂了丹蔻纤细柔白的手替他斟酒,呵气如兰,“世子总是会再碰到自己喜欢的。”
齐云楚终于抬起染了酒意的眼眸看了她一眼。
蕊姬瞧着灯光下双眼越发迷离美貌世子,大着胆子伸出了手。
“世子,奴家——”眼见着她还差半寸就要得偿所愿抚上他沾了酒香的唇。
“砰砰砰!”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方才还满眼醉意的男人突然清醒,瞬间恢复平静的眼眸如窗外秋夜一般深沉。
“进来。”齐云楚冷冷睨了一眼蕊姬,眼神锐利的如同刀子一般。
蕊姬的一颗心都要从心口跳出了嗓子眼,自顾自的饮下一杯酒,来掩饰自己的慌张。
齐三从外面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屋子里浓烈的脂粉甜香,鼻子痒的很。
他瞥了一眼面色潮红的美艳花魁,上前低声道:“那个小乞丐方才被几个街痞子给带走了,咱们救还是不救?”
齐云楚蹙眉,捂着有些疼的头,一时没想起来,“哪个小乞丐?”
齐三附下身在他耳边低语,“就是今日下午,您让属下留意的,说是像细作的那个小哑巴。”
齐云楚记起来了。
他脑子里闪过那个十分熟悉,纤细单薄的背影,鬼使神差起了身,“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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