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灯会少年

五日之后。

玉雪穿着一身嫩黄的衣衫,在门外踌躇犹豫。

她的脚步游移,扒在门框上看向书房里的林雁琼,小声喊她:“阿姐。”

林雁琼放下手里的算盘,见来人是妹妹,连忙走到门前:“阿雪,来找我玩儿么?”

林玉雪点头又摇头:“阿姐,你每天夜里的课业要做到什么时候?”

林雁琼粗略地算了算:“亥时左右,看秦老留的多不多。”

她问妹妹:“怎么了?”

二人进了书房,林玉雪说道:“过两日就是中秋之节,夜里有灯花会,阿姐来了这么久,还未曾出去玩儿过……我想,我想跟阿姐一起……夜里出去玩儿……”

雁琼感动:“难为你还惦记我。”

玉雪看着她:“可是,即便如此也要完成课业,阿姐十五夜里能歇息么?”

父亲劝她出去玩儿过,雁琼拒了,今日妹妹也来找她一同游玩,林雁琼想起那一日在外头见过的景象,想必出去长安的夜景更美,她看了一眼书桌,终于还是点了头:“好,我歇息一日,陪你去。”

林玉雪喜出望外,圆圆的眼看着她,又犹豫道:“那阿姐一定要吃饱了再出门。”

被妹妹这样说,雁琼有些没面子:“为何?”

“我、我又订了西街那家点心铺子的月饼,”玉雪紧张,讷讷道,“那个不能当饭吃,没多少,我怕阿姐吃饿了。”

想起那天的点心,林雁琼警觉地眯起眼,她对那顿糕点记忆尤深,于是问道:“究竟是哪个铺子,叫什么名字?滋味是不错,不如请到家里来?手艺太好了,我可以从早吃到晚,就是要辛苦他了。”

玉雪害怕又迷茫:“这个应该请不来……”

大理寺少卿的独子会来府上做厨子吗?

“怎么不能请?”雁琼没能明白,“咱们又不是不给银两。”

玉雪犯难,她想象了一下阿夙哥哥寒着脸被关在厨房里从头做到晚的景象,不由打了个冷颤:“他、他要继承家中生意呢,不能到外头做工。”

这好像也不算骗阿姐,玉雪偷偷想。

林雁琼听罢,只当这铺子是什么代代相传的店面,叹了句可惜。

姐姐答应一同去灯会,林玉雪松了口气,午后去学堂见到秦夙,将这消息与他说,刻意叮嘱:“阿夙哥哥,你就做两人份!不要太多。”

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何秦夙身为大理寺卿的儿子,却要学着下厨。

大概是从她七岁开始,阿夙哥哥在她生辰那一日亲手下了碗面,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玉雪能生得如此圆润,和秦夙脱不开干系……若是当初她少吃几口,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呢?

可是实在是太好吃了。

为何读书练剑的手做饭也这么好吃?

玉雪在沉思,秦夙看着她的圆脸:“我知道。”

他又问:“你要吃什么馅儿的?”

“啊……”玉雪想了想,“和往年一样,百合的。”

秦夙颔首:“你阿姐呢?头一回碰面,还是给她留个好印象。”

玉雪窘道:“我阿姐什么都吃的,只要不是河鲜蟹黄就好,她不挑嘴。”

“而且,她还不知那些是你做的,你最好也不要说……”玉雪小声告诉他。

秦夙很意外,他看向林玉雪:“你不曾告诉她?为何不能说?”

玉雪眨眼:“我没法跟你说理由。”

两人一同长大,知无不言,秦夙给她做吃的,这是他们共同的秘密,毕竟在世人眼里,男子成日在厨房待着有些不像话。他以为林玉雪爱吃,可为何不能告诉她那姐姐?

秦夙慢慢冷了脸:“为何?”

“这、这……”玉雪一个头两个大,她最怕阿夙哥哥生气,于是抓着衣摆,“我没法说,你得亲自看了才知道。”

什么事还得如此神秘?

秦夙是少年人,沉不住气,尤其是被小青梅遮遮掩掩的态度给刺激到了,他看了她许久,冷笑。

“你定然是认为男子下厨,太过丢人,所以不想让你那阿姐知晓,是也不是?”

玉雪傻眼:“啊?”她说过这话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究竟有什么不能说?”

秦夙一再逼问,林玉雪也生气,她推开少年,气呼呼地往外头走:“那你说吧!到时候你自己去说,告诉阿姐,可别怪我没救你!”

林玉雪甚少发脾气,秦夙被她推开,傻傻站在原地出神。

.

上元中秋之夜,林雁琼这一日没有念书。

她给秦老休了假,也让自己休息一日,在府中难得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

灯会是在夜里,白日她就负责与兰竹挑选衣物与珠钗,府上也要点饰,小丫鬟们抱着东西来去匆匆,只有阿绯一个人在房内修剪花枝。

雁琼还不曾洗沐,她用饭之后坐在房里熏衣服。

长安的姑娘家都爱用香薰衣,雁琼笨手笨脚地铺在香炉上,还差些将衣服烘得着火,兰竹连忙换了个更大却没那么烫的香炉过来,雁琼这才找出些门道。

等衣裳的功夫,她就看着窗边的阿绯。

或许是因为家中以往做花卉生意,阿绯修剪过的花枝是很好看,她平日总是慵懒、无精打采,修剪枝叶时,也微垂着眼,靡丽的面庞衬在富贵花旁,还真是人比花娇。

雁琼看着她发呆,问道:“阿绯,你夜里当真不去吗?”

她想带阿绯一同去灯会。

阿绯却摇头:“姑娘,我今日有事要外出办一趟。”

“去哪里?”雁琼担心,“要不要我找几个人陪你一起?你一个人多不安全?”

阿绯朝她微笑:“姑娘,我只是去一趟城中的钱庄存钱,不往外头跑。”

雁琼怅然若失:“那你存完钱,也可以回来找我们……”

“姑娘想与我一起去?”

“嗯,”雁琼点头,“我想,长安的夜景应当很美吧?阿绯看过吗?如果能一起赏夜景,看花灯,应当也不错。”

宋斐收起手里的剪子,笑意不减:“好,若是我回来得早,就去寻你们。”

他是要去见林雁琼,只不过不是以现在的模样去。

林雁琼不疑有他,欣喜地点头。

衣服熏完,热水也备好了,雁琼去了浴房,兰竹帮她递衣裳,瞥了眼雁琼的身子,忍不住狐疑:“大姑娘怎么……就是长不胖?”

她一顿吃的饭都是寻常人的好几倍,也不曾生病,怎么还如此消瘦?

雁琼也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从小就这样。”

兰竹摇头叹气,退了出去。

因为是要夜游,还是自己头一回逛长安,雁琼在浴房带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从头到尾都泡了一遍,身心惬意。兰竹这回帮她挽了个没那么招摇的发式,主要是簪子少了些。

林雁琼在她动手前,深沉道:“人要学会藏富。”

夜里逛灯会不用坐马车,林雁琼觉得珠钗这样的东西少一些才好,她不想被人看出自己有钱。

兰竹听话照做,给她挽了个云髻,在乌发间别了一支步摇,一串细珠,就不再有别的妆点,衣裙也是不显眼的藕色,面上妆容很淡,走在夜里绝对没有人会留神到她。

雁琼很满意,与玉雪出了门。

玉雪今日穿得像年画里的女童,嘴巴涂得很红,面上不用扫脂粉也是一片红彤彤的,还穿了件石榴色的外衫。

姐妹俩挨在一块儿,玉雪看着阿姐,说道:“一会儿还有人要一同来。”

雁琼只当是她同窗:“谁?”

“嗯……是阿夙哥哥,”玉雪不知怎的,在阿姐面前提起秦夙忽然有些扭捏,分明她与他从小长大,二人的关系大家都知晓,她却有些不好意思,“是大理寺少卿家的,父亲与秦少卿认识。”

雁琼懂了:“你们是青梅竹马?”

玉雪点头。

见妹妹脸上的羞涩难为情,雁琼好像有些明白,又没完全明白,她不好意思开口问,就说起别的:“这种灯会都玩儿些什么呢?”

说起玩儿的,玉雪说话顺畅不少:“就是赏景呀,看河灯,放河灯……还可以去买些小玩意儿,去求签解谜。”

这些东西对长安人来说还没什么,在雁琼眼里却每一桩都很有意思,她迫不及待地看着马车行到街口,与妹妹一同下了马车。

秦夙早已等在此处。

他难得换了身雪色的衣裳,拎着食盒站在灯下,见到粉雕玉琢的玉雪,眼中微微有了笑意,又看到雁琼,微愣后连忙行礼:“见过陈家姐姐。”

雁琼的眼神早就落到他手上的食盒,摆手:“不用不用,咱们是出来玩儿的,你就是秦家的公子吧?这个是你在西街买的?”

秦夙看向手里的食盒,想起玉雪对此的遮掩,低沉道:“是。”

“是月饼?”

他又点头。

雁琼想到那天的糕点是什么滋味,顿时又饿了,她指了指:“呃,我好像饿了,咱们一边走一边吃成吗?”

玉雪无语望天。

出行时带着兰竹和珠香,兰竹接过食盒,目不斜视地跟着打开,给众人都分了一些,余下的都在盒子里。

秦夙看了看玉雪,欲言又止:“这是两个人的份量,一共做……买了二十块。”

珠香与兰竹各分了一块,秦夙与玉雪各拿了两块,那还剩十四块。

说话的片刻功夫,林雁琼已了两块下肚,她从前不爱吃月饼,可是这西街糕点铺的老板真不知师出何门,竟然做得如此美味,她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是买少了。”

秦夙察觉到些许不对劲,不再说话,眼睁睁看着玉雪刚归家的阿姐一口气吃了十四个月饼,气都不带喘的。

“好饿。”吃完后,她如是说道,“可惜那老板是要帮家中铺子,否则我一定把他请到府上来,从早吃到晚。”

“……”秦夙渐渐明白玉雪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瞥向玉雪,玉雪还在生他的气,并不理他,于是他用指尖偷偷戳她的手腕。

玉雪烦了,暗中使劲推开他。

两人自以为动作很小,殊不知林雁琼看得清楚,她看着身前成双成对的两人,不禁认为自己有些碍眼了,妹妹与小公子虽不说话,可是这场面真看得人眼酸。

她叹气,也不知阿绯何时从钱庄回来,与她做个伴也好。

好在兰竹话多,叽叽喳喳领着雁琼去了灯谜会。花灯下挂着各式各样的题面,雁琼读书读得不多,不指望能猜中什么,玉雪与秦夙站在其中一盏灯笼下面,昏黄的灯照出二人眼中的亮光。

这是对诗灯笼,上头写的是人如天上月。

玉雪看着那句诗,想也不想,张口就道:“猪似人间宝。”

围在四处的人群笑了起来,她生得可爱,接这样傻乎乎的句子并不惹人反感,还给节日添了喜气。唯有秦夙不悦地敲打她:“什么乱七八糟的句子。”

玉雪瞪他:“谁要你管。”

秦夙自知理亏,服软:“我误会你了。”

听他认错,玉雪才消气,她随口扯的句子自然不作数,二人转身就要走,谁知一转眼,阿姐却没了影子,不知往哪里去了,兰竹与珠香也不曾看到她。

“阿姐!”玉雪自责,踩了秦夙一脚就往外找人,“都怪你!”

.

今夜是长安灯会,比雁琼想象中更加繁华。

百姓富足只是其中一点,真正让她喜欢这里的原因,是因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满足。

方才人群推挤,把她往外挤了出去,她见玉雪与那秦家公子你一言我一语,看得实在牙酸,干脆就把如此良辰美景留给了她们二人,自己沿着护城河闲逛。

远处的街市在放烟火,绚烂之景落在湖面上,河中的莲花灯带着红烛悠然飘向远方,有人群三三两两从她身边结伴而过,长桥上的姑娘用团扇捂着脸不知在说什么笑话,笑成一团。

夜风吹了过来,她双臂环胸,沿着河岸一边走一边发呆。

倏然间,一把长扇横在她面前:“姑娘,算命吗?”

这嗓音略有几分耳熟,雁琼抬起眼,一个戴着面具的白衣公子站在她面前,指了指不远处的算命摊子。

这摊子很不起眼,另有一个黑衣服的少年人半倚着身子靠在摊边上,秀美的指搭在上头,戴着面具看她。

黑衣少年十分清瘦,身姿挺秀,乌发随意用布带束起,河中的花灯发出阵阵暖红的光,照落在他的身上。

隔着面具,林雁琼感受到他在盯着自己,随后他也问道:“要来试试么?”

清朗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是少年,跟她差不了多少年岁。语态很懒散,像是刚睡醒,所以微有一丝沙哑。

林雁琼望了周遭,四周时不时有人经过,她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向着摊子走:“你能算出什么?”

三人站在小摊旁,白衣人道:“姑娘先伸手。”

听说过算命要看手相,林雁琼伸出了手心。

白衣人作势就要摸上去,不知为何却又顿住动作,只微微圈住她的手腕,眼睛通过面具上的小孔往外看,口中道:“嗯……姑娘前半生凄凄惨惨,后半生才是苦尽……甘来。”

他还真说中了?林雁琼意外,又否决:“你无论对着谁都这样说吧?好话谁不爱听。”

“诶、诶,”见她不屑,作势要走,白衣算命先生叫她,“还有呢,还能算。”

雁琼迟疑,又将手伸出去,算命先生还是抓着她的手腕:“姑娘是家中有个妹妹,生母早逝,对么?”

他又说对了,雁琼不觉着灵验,反而害怕,她从腰间拿出些铜钱放到他桌上:“多谢你们的好意,我不算了。”

她挣脱开,沿着河岸就要往回去找阿雪,望着眼前的长河夜景,雁琼忽地一阵头晕目眩,毫无征兆地从鼻中涌出一大股鲜血,落在她藕白色的衣裙上。

四周的行人被她这幅模样惊住,都往后退,雁琼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直直坠落。

朦胧中,她似乎落在方才那黑衣少年的怀里,他稳稳接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叹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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