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识字愿

入夜时,刘妈妈被孟夫人派过来了。

妙善也有几分诧异,赶紧迎人。

白日里她就看出来了,刘妈妈能指挥得动府中上下人等,必然是得力人,寻常事情也不会让她走这一趟。

刘妈妈看了看屋子,并不见迎春,便问道:“怎么就姑娘一人?”

“刚用完晚饭,迎春提着食盒才走呢。”

妙善一边说,一边倒了杯茶,客气地请刘妈妈入座:“妈妈怎么亲自过来?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

“不敢。”刘妈妈推拒了几下,之后才笑着入了座,又让身后的小丫头奉上了个匣子,“今日乐愿居事发突然,这匣子倒忘了叫姑娘带走。夫人也刚回海棠苑,看见了东西,便叫我连忙送过来了。”

正是白日那个装着叶子牌、双陆棋等消遣玩意儿的匣子。

妙善这时候也才想起来。今日她原本抱着匣子,但匆匆忙忙去乐愿居的时候,为防累赘,随手就搁在一边的桌案上了。

她连忙伸手接过,又谢过了刘妈妈:“是我疏忽了,劳您老走这一趟。”

“您客气了。我来也不全为这个匣子,还有一事要告诉您,那猫儿已经被捉住了,看着精神也正常,并没有问题。。”

“这是好事,我也放心了。”

“正是这个理。”刘妈妈道,“怕您担心,我回了夫人便赶紧过来报信了。”

一边说,刘妈妈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的姑娘。许是在屋子里,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不比白日里隆重,只是件寻常的素衣,浑身的妆饰也全卸了个干净,看着倒又变成了个身姿单薄的寻常丫头,浑然看不出白日那股果断冷静的劲儿了。

明镜堂中、海棠苑里,倒真没看出来。

她心中暗暗计较着,又想到孟夫人的嘱咐,态度更加和煦,叙了几句闲话,又说道:“还有一事,白日里匆忙,原本姑娘说有一事要问夫人的,却被来报信的映容打断了。夫人看到这匣子,又回忆了起来,便叫我问问姑娘,当时是想说什么?”

妙善没料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孟夫人竟然还能又记挂起她。

她当时感受到了善意,又想着孟夫人既然是亲自教导女儿,兴许也不会介意多一个旁听的人。

可现在沈兴月都受了伤,提这个就很不合适了。

她想了想,换了个变通的说法:“说来也是受了贵府少爷的启发,殿下说是要我伺候笔墨,可我却不认得几个字,实在心中不安。如今寄住在府上,又没有什么差事,便想着能不能借些书册。”

“一来多少认些字,二来也好打发时间。”

刘妈妈人老成精,一听就明白了未尽之语。

她应道:“姑娘的意思,我会带给夫人的。”

“多谢您了。”

她知道。刘妈妈定然是听得明白的,只是不知道孟夫人会不会答应了。

之后又略讲了几句,刘妈妈便带着小丫鬟告辞离开了。等送走了人,妙善一个人坐在凳子上,不知不觉地出了神。

--

过不多时,迎春便回来了。

她进门便道:“姑娘,那猫儿被捉住了,我在大厨房见着了。”

她语调轻快,十分高兴的样子。

“我找了个婶子打听了,那猫儿是厨房养着的猫下的崽,一窝只留了这一只预备养了给库房那儿捉耗子的。”

迎春对这件事十分关注,又有好人缘,早已经打听得十分明白。

她转身关了门,走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只是它总是三五不时就溜走了,给它留的吃食也不大动,今日出了这个事儿,大家都猜,兴许是有人喂着……”

迎春的眼神往右边一瞥,那正是乐愿居的所在:“……它进了小姐的房间。且我问了冬云,她说前几日还在小姐的衣裳上见了猫毛。”

她话语没有丝毫掩饰,结论已经呼之欲出。

“这些刘妈妈也知道了吗?”妙善没等她说出来,就已经开口打断了。

她知道迎春是想告诉她,这只猫儿算是半个家养的猫儿,并没有什么危险。但再说下去,便有指摘主家小姐的嫌疑了。

“刘妈妈?”迎春有些疑惑。

“方才刘妈妈也过来了,告诉我猫儿被抓到了,还把我落在夫人那儿的匣子送来了。”

妙善指了指乐愿居的方向,又问:“是大家都猜,还是已经禀告了主家了?”

“倒没人主动说……不过,这是瞒不了人的,传开来也是早晚的事情……”

迎春有些欲言又止,随即想到了什么,眉头蹙起,轻声问:“姑娘早就知道了?早上……”

在乐愿居的时候,她便想到了,两地离得这么近,一天内又都见了猫儿,说不得这猫儿便是同一只。

“早上我就见到小姐和那猫儿一道玩闹了。”妙善肯定了她的猜测,“所以多半是得不了病的。”

她看着迎春的表情变化,见她若有所思,也笑道:“所以你那般愧疚,是万万不必的。”

迎春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随即又坚定起来:“姑娘不必这样说,事情只在一瞬间,岂是能思量的?我只知道,您是救过我的。”

妙善听了,更放心了些。

她如今在沈府,只有迎春一个熟识的人。无需她感激,只要不疑心自己就好。

她伸手拉着迎春坐下:“好迎春,那猫儿既然还活着,又有二小姐在,自然有夫人做主,咱们也不必再想这桩事情了。我这回要问的是另一件事情。”

“姑娘请说。”

“我是国公府出来的,府上颇有几个断文识字的丫鬟,我也十分羡慕。”

“但我也知道,不少人家是不许奴仆们识字的。”妙善仔细地看着迎春面色,问道,“不知道府上如何呢?”

国公府与京中许多大户人家一样,奉行的是“奴仆识文则生窃主之念”,不是心腹下人,是决不允许读书认字的。

正因如此,妙音才会对她百般嫌弃——今日不识字,来日也永远没机会识字。一个注定不会被主子倚重的人,自然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了。

她从前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

可现在,死了这么几回,她却明白了,人的命,不是苟且等来的,而是要靠自己亲手挣的!

她要识字。

她要看明白那页书稿。

她要别人再不能因她不认字而欺负她。

眼前是个最好的机会,她不能不冒险:现在开口,求的是孟夫人,若再等等,可就是阴晴不定的七皇子了。

而迎春听了她的话,面露困惑。

妙善看她不解,只能又补了一句:“不知道府上可忌讳我这样的人读书认字?”

迎春这下听明白了。

她并没有露出什么讳莫如深的表情,反而面色如常,仿佛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什么忌讳,读书识字这种上进事,怎么会有忌讳?”

妙善一时惊讶了。

迎春见她反应,便解释道:“姑娘在京中长大,不晓得我们江南的情况。”

“咱们府上是十五年前随着老爷赴任来的京里,下人们也都是江南老家一起跟来的。江南风气开放许多,沈府又是书香人家,读书不敢说,但要说识字,除了那些灶上烧火、浆洗打扫这些做粗活的,其他人多少都认得几个字的。”

迎春说得十分自然。

“果真?”

妙善心中先是一惊,随即便是抑制不住的喜悦,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这么说,我若想识字,夫人也不会反对?”

“自然不会。”迎春答得理所当然,“夫人从前还曾指点过几个贴身伺候的姐姐,其中一个学得尤其好,下帖子、写回信都不在话下的。只是后来放了身契,嫁在了江南,就没跟过来。”

妙善彻底放了心。

--

月上枝头,海棠苑中。

孟夫人坐在妆镜前,卸去钗环妆面。沈大人则坐在床沿边上,由丫鬟伺候着洗脚,神情放松。

夫妻两个正闲话着。

孟夫人叹道:“月儿实在顽劣,瞒着映容她们招了只猫儿进屋,还害得七皇子的人负了伤。”

是的,仅仅两个多时辰,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刘妈妈审了几个人,便拼凑得七七八八,报给孟夫人听了。

“她还是小孩儿心性呢,等头上的伤好了,我来替夫人训她去。”沈大人安慰着妻子,“许是随我,我小时候也爱喂些猫儿狗儿的。”

“你去训她?”孟夫人秀眉一挑,质疑道,“别又被这鬼灵精唬住了吧。”

自己这丈夫,教儿子倒还好,严肃又板正,也狠得下心打手板。但碰到了女儿犯错,十次有八次都轻轻揭过,更有甚者,还在边上帮着求情。实在是个纵女无度的。

沈大人自知理亏,嘿嘿干笑了一下。

“还是我来训吧,罚跪不管用了,就叫她抄书写大字好了,保准治住。”孟夫人睨他一眼,视线重新转回面前的妆镜上,然后由丫鬟服侍着洗手净面。

片刻后,又有些迟疑:“月儿还好说,倒是七皇子送来的那个姑娘,今日开口说,想学着读书认字……我倒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沈大人也明白她的顾虑。

若是自己府上的人,有这样的上进心,他们绝不拦着,甚至若是资质好,还能出份力好生培养一番。

可这是皇子的人。

他们照料生活起居是应当的,但别的就实在不该插手了。

他想了想,出主意道:“也不必处置什么,要书、要纸、要笔墨,你都给她。其他的,她不开口,你就装不知道,更别主动去教人家。”

“你不是说,这姑娘很懂分寸吗?一次不应,想必也不会开口了。”沈大人身子微微往后仰,两手撑着床榻,仰头看床帐上的花样,有些无赖,“若是她真再开口了,就叫咱儿子问去。”

“这小子憨直,殿下也容得下他,就叫他去——诶呦!”

沈大人猝不及防,被一团阴影砸中了。

他伸手捡起滚到一边的东西,一看,正是条湿漉漉的擦脸巾子。

只见他的夫人,此时正站在面盆前,脸上水珠都还未擦净,正柳眉倒竖瞪着自己。

他捡着那巾帕,连忙讨饶:“为夫错了!全凭夫人做主,都听夫人的!”

“胡言乱语,老不正经。”孟夫人又气又笑,下了结论。

她转回头,接过小丫头递上的干净帕子,自己擦干了脸上的水。放下帕子,便见妆镜中清晰地映出了自己的面容。

她看着镜中人,心中想着妙善的请求,微微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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