梢间,拔步床上,沈兴月额头裹着纱布,被灌了碗安神的药汁子,由映容和另一个丫鬟守着,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听了消息赶过来的罗瑶,正在里屋中指挥着丫鬟婆子,把满地狼藉拾掇干净。
外间,开完方的金大夫正与孟夫人交代着病情。
他十分笃定:“二小姐既无晕眩,又不想呕吐,可见只是外伤,颅内并没有什么大碍。”
“只是小儿易受惊吓,所以要开方安神定志,以防夜间高热。”
“若担心伤处留疤,我也可以再配一份祛疤膏送来,等伤口结痂脱落便可用了。”
“倒是那位姑娘……”
金大夫坐在藤凳上,目光转向不远处正和迎春用温水冲洗伤口的妙善。
他眉头微蹙,似乎有些犹豫:“伤口虽不深,但方才听贵府的下人说,似乎是只野猫抓的?”
“确实是野猫。”
孟夫人起初还没明白,然而片刻后仿佛又想到什么,有些惊疑。
却见金大夫蹙着眉:“若是府上家养的也就罢了,若是野猫……我只担心如那野狗一般……”
看他面色,孟夫人也变得紧张起来:“怎么,猫儿也?”
从来只听说疯狗的,怎么猫儿也会带病吗?
金大夫沉吟起来。
会自然也是会的。
他曾看过一本脉案,里头就曾有记载。只是孤例难证,实在无从得知真伪。
想了又想,斟酌了又斟酌,他才终于打算开口了。
然而话未出口,便先被打断了。
“金大夫,劳您为我配些生肌止血的药吧。”
说话的人正是妙善。
她形容虽有些狼狈,但面色却还算镇定,此时正由迎春扶着,从洗手的面盆处缓缓走过来。
在她身后,是一脸严肃的刘妈妈,和仍心有余悸的冬云。
“这位姑娘,我观你方才的行事……”
金大夫定定地看着她,若有所思,一手捻着胡须,缓缓道:“想必你与孟夫人一样,也知道我担忧的是什么?”
“嗯。”妙善微微点头。
她当然知道:她六岁时,佃田给她家的那个老员外,便是因被猫抓咬,患病而死。
起初,那老员外并无异样,只是伤处迟迟未愈而已。但七日后,便突然开始恐水畏光、流涎喉痉,且症状一日重过一日,其子女为他遍延名医,也最终没能留下性命。
老人都说,这是疯狗病。
只是从来都是疯狗传人的,还是第一次见病猫传人。想是老天开了眼,专把这恶人的命收走了。
这病概率虽小,却是个患之必死的。
她也不敢轻忽。
因此,她第一时间便剪开了袖口,用布条扎在肘部,多次挤压伤处,迫出血液,最后更是要来温水反复冲洗。
尽人事,听天命。
但这其实也是万中无一的概率而已。
她十分坦荡:“城内不比野外,何况这是只猫儿,又只挠了一下,应当是不至于的。”
向来京中后宅女眷,有不少都豢养狸奴。
各府的厨房仓库,也多有特地聘了猫儿来防治鼠患的。
更何况,早上看它和沈兴月玩闹时,灵气十足,身上并无十足野性。这与老员外碰到的那种与野狗厮打在一处的猫儿,可谓截然不同。
今日受伤,应当也是它实在受惊太过的缘故。
见她如此镇定,金大夫也不由多了几分欣赏。
“不错,医书有言:猘犬狂走伤人,其毒藏齿。虽然猫、狼啮毒同犬,也可致病。但今日只是被利爪所伤,便不那么危险了。”
他想了想,又叮嘱道:“为防意外,姑娘也多注意些,若感觉有不妥,可以随时遣人来寻我。”
“如何算不妥呢?”
一旁的迎春忙问。
她听到此刻,心中早已经焦急万分了。
原本妙善为她受伤,她就已经万分愧疚,现在又听与那骇人听闻的疯犬病扯上了关系,那愧疚便更重了。
金大夫也仔细思索一番,总结道:“若是伤处红肿麻木,或是有头痛恶心、发热倦怠的感觉,便要小心了。”
迎春咬着唇,认真记下,双手都不免攥紧了。
“放心。”妙善伸出右手,轻轻搭上她的手,安慰道,“先前已经处置得很妥当了。”
金大夫也点头:“不错,姑娘处置得当,便是我也挑不出错处了。有这许多温水冲洗,秽物应当也是难以留存的。”
“只是……府上若能寻到这只野猫,每日查看它是否有异,会更稳妥些。”
孟夫人听他这般说,也觉得有理。
如今看下来,患病的风险已经不大了。但,一来受伤的人是皇子送来的,事后必要的措施总要做一做;二来,一只伤过人的野猫在府上四处流窜,也实在是危险。
想到这里,她立刻回头吩咐刘妈妈:“让府上都注意些,尤其是大厨房这种有吃食的地方,遇见了便立刻来报,莫要随意接触。再找几个身手好的小子,随时预备着,找到了就把猫儿捉起来。”
刘妈妈点点头,领命出去了。
金大夫也微微颔首:“若是这猫儿几日后也仍旧无事,府上也尽可以放心了。”
妙善也点点头。
她自然明白金大夫的意思。
身边的迎春还有些不安,妙善只仍然轻轻握着她的手,叫她不要担心。
这之后,孟夫人又细细问了些饮食上的禁忌,各色都面面俱到了,才叫人将金大夫送了出去。
“迎春。”
送走了人,她才看向眼圈红红的少女,郑重道:“妙善姑娘是为救你才受的伤,你要悉心照料。”
迎春自然是连连点头。
说完,孟夫人又看向妙善,有些歉意:“也是我的疏忽,才叫你受了这样的罪过。如今旧伤刚好,就又添新伤了,还担着这样的风险。”
妙善并不觉得有什么,连连摆手。
救迎春虽是本能,但事后她也未曾后悔过。
她朝孟夫人微微一笑:“与夫人何干?主意既是我出的,便该是我负责,便是受了伤,也该是我排第一个。否则,我倒要无地自容了。”
孟夫人闻言,面色也更加和缓起来,看着妙善的目光中更是多了几分亲近。
一个遇事冷静果断,事后又肯担当、不生事的客人,哪个主家不喜欢呢?
孟夫人点点头,随即也再宽慰道:“这猫儿我会叫人尽快找出来。姑娘也宽心,京中一向太平,从不曾听说有什么恶犬伤人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
她想了想,转而对迎春道:“妙善姑娘是个体贴人,你便更要多加留心,若她有什么缺的少的,你就直接来回禀我。恐怕她自己是轻易不会开口的。”
迎春点头应了。
妙善也又再感谢了两句,之后便主动告辞了。
“我已无大碍,想必夫人这里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便不再打扰了。”
孟夫人的确还有许多要善后的事情,便也不再挽留她,亲自起了身,把她送到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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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乐愿居回去的路上,妙善并没有心思说话。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儿,心弦一直绷得紧紧的,她也有些疲倦了。
等回了屋,她先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并问迎春:“你要不要也坐下吃杯茶,歇一歇?”
却不想,迎春仿佛忽然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噗通”一声便在跟前跪下了。
“你这是做什么?”
妙善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
迎春却不肯起来,硬是不顾劝阻磕了个头。抬起头后,她也没起来,仍然直挺挺地跪着,眼眶红红:“姑娘,救命之恩,永不敢忘。”
一字一句,郑重又坚定。
妙善也不禁愣了愣。
“若不是您拉我一把,挡了那么一下,这时候我还不知是什么下场。”
迎春是打心眼里感激她。
那猫扑上来时,她连那锋利的爪子是如何伸出肉垫的,甚至都看得一清二楚。
如此尖锐,如此摄人。
——她呆在那里,身子僵住。只知道自己的脸,甚至眼睛,恐怕都要毁了。
一个毁了脸的丫鬟,往后会如何呢?主子跟前是呆不得了,那爹妈又可能一直养着她呢?她不敢想。
然而,却偏偏有个人救了她。
还是个才相识几日的人。
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救了自己。
她又郑重地磕了个头,承诺道:“我只是个奴婢,做不成什么大事。但您在沈府一日,我便好生伺候您一日。即便将来您到了别处,用得上我的,我也绝不推辞。”
妙善也看着她。
忽然就明了了。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坐正了身子,完完整整地受完了这个大礼。
等迎春重新直起身子,她也对上她的视线,十分认真地道:“我救人不是为了被人感激,但既然你念我的好,我也就不矫情了。”
她是能理解迎春的。
曾经她也磕头跪拜过许多人。大多数时候是为了生存,是不得不为。但,也有被施了恩、真心感激的时候。
比如在她快饿死的时候给了她一碗稀饭的婶子,比如那个救她一命连夜把她带出珞县的牙婆,比如临死前肯为下人磕头求饶的四小姐。
她知道,人感激到极处,但又难以为报的时候,磕头就是唯一表达的方式了。
她理解迎春。
因为她从前也是她。
但她并不觉得,自己今日做了这件事,从此便是迎春的恩人,理当受她跪拜,从此做人主子了。
等受完了这个礼,她便伸手把迎春扶起来,朝她微笑道:
“我寄住在沈府,人生地不熟,想要过得好,难免要借你的力。”
“至于什么伺候的话……我也不过是个做丫鬟的,提不上什么伺候我,更不必论主仆关系,咱们只当互相扶持就是了。”
她拉着迎春到边上的凳子上坐下,问:“我这样说,你可能明白?”
在她的注视下,迎春抿了抿唇,最后重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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