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偏偏是十日后呢?
李珵并没有解答。
他撂下话,又问了她几句伤势,等长岚一行折返回来,便与沈兴明一道离开了。
谜底由教她规矩的崔姑姑揭开。
回去的路上,妙善和崔姑姑走在前面,柳絮跟在后面,一路捧着那用红绸盖得严严实实的托盘。一直回了妙善的居所,关了门,才揭开。
这是一套婢女衣裙,藕荷色绫裙,青缎子背心。色虽是杂色,但却是偏红的杂色,地位不高的都用不上。
崔姑姑并不多说,直接叫妙善换了衣裳。等她换好走出来,打量一番,又叫她来回走了两遍,行了几个礼,末了才微微点了点头:“仪态倒不算差。”
她面相严肃,看着就是不苟言笑的性子。得了她一句夸奖,妙善也算松了口气。
目不斜视,不直视主子,不左顾右盼,先退后转身,无论何时都不许慌乱,永远面带恭敬……这些规矩,她在国公府同一批里学的是最好的。以至于别人还被藤条抽着,她就已经提前被赵嬷嬷挑走伺候主子了。
规矩上不出错,是她活命的根本。
然而紧接着崔姑姑的一句话,却听得妙善险些把稳稳当当顶着的一杯茶晃出来。
她说:“只是要充做公主的贴身侍婢,还得再调教一番,否则,露了馅儿可不好收场。”
公主贴身侍婢?
谁?她?她不是七皇子的人吗,怎么转眼又到了公主身边?
而这厢崔姑姑已经打算结束:“你还伤着,今日就算了,明日开始随我学斟茶。”
听了这话,柳絮已经乖觉地上前,准备搀扶崔姑姑离开了。
然而妙善比她动作更快。
她离得很近些,把头上茶盏放到桌上,抢先一步伸手:“我愚钝,今后要劳崔姑姑费心了。”
注视了她几息,崔姑姑最终把手搭了上去,由妙善一路搀扶着,往沈府安排的住处去。她的住处并不远,但屋子比妙善的要大不少。正屋是独立的一间,家具摆设也精巧许多。
妙善把人扶着坐下,又殷勤地倒了杯茶奉上:“从前并没伺候过茶水,斟茶倒水的功夫也不行,姑姑宽恕则个,明儿必定用心学习。”
崔姑姑点点头,挥退了柳絮和迎春,接了茶水,略微沾了沾唇,直截了当:“说吧,想问什么?我只呆几日,保不齐哪日就走了。”
这不是靠奉承就能讨好的主。
意识到这一点,妙善便收了那份谄媚,拿出了在兰芳院同赵嬷嬷打交道的态度。
“姑姑容禀。”妙善行了一礼,起身后便道,“您方才说,要奴婢充做公主的婢女,而殿下又交代了要我办差事。您是公主跟前的人,又是殿下请来的,按我的愚见,这应当便是同一件事情了。”
“可我从前微贱,从不曾伺候过这样的贵人,心中惶恐,这才忝颜跟着过来。请教姑姑,您可有什么要教我的?”
崔姑姑静静听完,才说:“我奉公主之命来教你规矩,你想问的事情,如要你办什么差事之类的,我一概不知。倒是你,如此得七殿下的青眼,不知是何缘故?”
妙善苦笑:“殿下将奴婢从国公府带出后,便叫我住在沈府。今日才见第二回,我哪能明白殿下的想法?”
她也想知道缘故。
可寥寥两次碰面,她头都不敢抬,能知道什么?
“既然不明白,那就按吩咐做事。”
崔姑姑意味深长:“若实在困惑,就想想,为何七殿下要求到公主跟前,好将你带到十日后的宫宴上?”
茶盏被她搁下,落在黄梨木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末了,她留下一句:“回去吧,明日巳正时,你再来学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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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善一路沉默着回去了。
进了屋,迎春反手便将门合上,有些担忧:“这样说来,姑娘要去公主府了?”
“应当不是。”妙善摇摇头,“我听崔姑姑的意思,似乎只是一日的功夫。”
宫禁何等森严,她一个外来人,最多也不过借着公主婢女的身份暂入,怎么可能长留。何况崔姑姑用的词又是“充作”,这便是权宜而已。
只是——叫她扮作公主侍女入宫,去见四小姐?
若要同皇家扯上关系,那便只有四小姐被选为皇子妃的事情了。可这与她一个丫鬟何干?
为什么是她?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只倒霉的兔子,正被巨网笼住,无论拽着哪根线整理,都理不出头绪,更无法挣脱。如此无能为力。
她站在原地,心中迷茫,举目望去,更看不清前路。
之前换衣裳的时候,屋中各处窗户都已合上。此时门一关,原本亮堂的屋子也昏暗起来。
真不甘啊,明明外头阳光明媚的,偏只有她。
她站着,心中似乎闪过许多念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过了会儿,她忽然动手,将身上公主府婢女的衣裙解下。都脱下后,将它们交到迎春手里。自己则走到炕桌前,脱了鞋子,只穿一身中衣,直接斜躺在上头。
明明是一间暗室了,偏偏边上的窗缝里还透出了一隙光。妙善静静看着,看那无数尘埃在这一线光芒里浮沉。光照过去,他们存在的痕迹才终于显现了。
“迎春。”她仰躺着,盯着房梁,开口问,“你知道金阳公主吗?或者,你见过皇宫吗?”
“我只晓得沈府的事情,公主什么的,只知道是贵人,至于皇宫,这辈子恐怕都去不了了。”迎春将衣裙放到边上,也跟着坐到边上,轻声道,“你累了?要睡一觉吗?”
“睡觉吗?”
便是睡了又如何,醒来还要继续。既然这样,何必逃避一时呢?
“我不想睡。”妙善盯着房梁,又想起接连死了三次之后,醒来睁眼看见房梁的自己。
“迎春,皇子、公主、皇宫,我恐怕都要见识了,说不定,哪一日还能见到金銮殿里的陛下呢。”她无声笑了笑,眼眶微热,“迎春,我不想睡。我想识字,我不想等明日了,没有绣册也行……你想到哪个就教我哪个吧。”
她重新翻身坐起来,扯出一个笑容:“要做公主的婢女,总不好还是个睁眼瞎。快教我吧!”
迎春沉默了片刻,方道:“好。”
二人于是取来一杯茶水,又紧挨着坐在小桌旁。迎春伸手蘸了点茶,食指在木质的桌面上比画起来:“这是我的名字,迎春。”
一笔一划,写得很慢,但却十分工整。
桌上水痕宛然。
妙善静静看完,然后将她左手捉过来,伸出指头,埋头在她摊开的手心上比画起来。
撇、竖提、横折钩、竖、点、横折折撇、捺。
一气呵成,一笔不错。
接着又是第二个字。
同样无误。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桌上的字。
迎春有些惊讶:“你……以前就认识这两个字吗?”
“见过。”
一个是在进京时道旁酒楼的招牌上,一个是在国公府某处亭子的楹联上。
后者太长,边上卖弄的丫鬟讲得又快,许多字没听清,也对不上。
而前者字少,她听人提了,又多看了两眼。因此虽隔了几年,但迎春一写,那字形便又清晰起来。
“看过?”迎春问。
妙善看看她,忽而笑了笑:“我写给你看。”
她伸手蘸了茶,在桌上画起来——说是画,一点不假,因为除了第一个字笔顺正确,后面两个就纯粹是画个形状。
她画完最后一笔,手指却未收回来,悬在第二字上方,有些迟疑。良久,才最终补了一笔,喃喃道:“好像是隔出了三个?”
她又确认了一番,自觉应当没错,才转头问:“写的对吗?”
“对……”迎春有些不可置信。
宾字下面乃贝字,口字当中有两横,隔出三个空。
三个字连起来,正是“迎宾楼”。
这是京城最繁忙的酒楼之一,就坐落在永定门附近。当年沈大人调任京城,迎春随刘妈妈等先行来置办屋舍,下了船,便是在这里落的脚。她那时候已经认得不少字,还曾与刘妈妈笑谈,说这名字起得十分村气,比不上江南的雅致。
而此时看妙善的字,笔顺颠三倒四,初时看不出来写得是什么。然而等她画完了再看,却赫然是正经的隶书,甚至连笔锋仿出了招牌的七分像。这岂是一个不认字的人写得出的?
“你、你真的不认字吗?”
妙善看着她惊讶的样子,心里酸涩,面上却还是笑容:“有谁会教我识字呢?这都是我自己记下的。”
她回忆道:“我那时刚来京城,一路看过去,就属这家最热闹。后来进了国公府,才知道这是家京城老字号,可惜不能出府,再没见过了。”
“你见一次,就能写下来?”迎春不可置信,“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也得临摹上几遍才能默写,你……”
光是记下也就罢了,连字体也能仿出来?
“不是一次。”妙善摇头,“这家店是只见过一次,但有的字在别处也见过的……”
国公府里四处都是牌匾楹联,比如藏书楼,便有个“楼”字,虽然有些长得不一样,但大致还能认得出。只有这个“宾”字,府里确实没有,她才有些记不清了。
“不不不,你别说了,这不重要……咱们接着往下学,我教你一首诗,绣册第一页上的,讲迎春花的。”
迎春捉住她的手,身子也转了过来,面对面地看着妙善。
“来,你跟着我念。”她目光灼灼,竟然有些紧张起来,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才一字一句清晰道,“浅艳侔莺羽,纖条结兔丝。”
妙善跟着她念诵了一遍。
迎春接着念:“偏凌早春发,应诮众芳迟。”
妙善也继续念。
念完了,迎春看向妙善,期待非常:“你还记得多少?能背吗?”
“浅艳……”
这诗的前两句尤其拗口,又不解其意,妙善背得磕磕绊绊,只觉舌头都快绕不过来了。
倒是后两句,浅显直白。
而等最后一个“迟”字出口,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猛一把抱住了。皂角的清香,混着女孩儿身上淡淡的脂粉甜,迎面扑了满怀。
“一个字也没错!这诗你总没听过了吧?”
“嗯。”妙善也埋首在她怀里,闷声道,“这是我第一次听到。”
偏凌早春发,应诮众芳迟。
可迟开的众芳,何曾有机会早发?她幼年时就记忆力超群,能记住各处看来的字,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没人能告诉她这些字念什么。
到了国公府后,她更加努力地记,努力地听,企图将字形和读音对应。可下人们口头多有谬误,四小姐抄经念经又不大叫人伺候,又有不叫下人识字的规矩在,她再如何努力,确切认得的字仍零零散散。
“国公府有眼无珠。”
迎春的声音也有些发闷:“若咱们还在江南,你早被老爷夫人送去念书了,说不得过几年都能做个管家娘子,不知道多威风呢。也不知为何夫人不肯答应你……”
她被妙善救过,眼见她碰壁,如今又亲眼发觉了她的天赋。
既有感恩,又有怜爱,更兼惊喜。
“你在一日,我就教你一日。”她顿了顿,信誓旦旦,承诺道,“不等明日了,我等会儿就去把绣册拿过来,从头到尾,全教给你。”
她轻声说:“莫要再难过了。”
“嗯。”妙善在她怀里,眼眶发红。
1.浅艳侔莺羽,纖条结兔丝。 偏凌早春发,应诮众芳迟。——宋代·晏殊《迎春花》
2.如果真的有人看,拜托点个收藏吧,[狗头叼玫瑰]mua~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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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公主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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