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宴前事

此后几日,妙善过得极为忙碌。

因怕以后再寻不到机会,她学认字便格外刻苦。手闲着就用指头比划,手不空,就在心里描摹,连吃饭洗漱的时间也不肯浪费。

每日一学就学到夜深吹灯,次日晨起时,又要继续温习。

除了认字,每日巳正时,她还要一路紧赶慢赶,往崔姑姑处学习。

崔姑姑看着不苟言笑,教学也十分严苛。

斟茶倒水、行礼下拜之类还罢,妙善底子不错,学了宫廷中的礼仪,又被戒尺指点几次,也就过了关。但许多与眼界有关的,便出乎意料的艰难了。

做公主的贴身婢女,其实和大丫鬟类似,不光要会伺候人,还要会认人、会办事。

金阳公主排行第二,为皇后长女,不仅身份尊贵,还极为受宠。届时宫宴之上,她虽不是主角,却也少不得来往交际。

借用崔姑姑的话:若有人欲来与公主搭话,你是挡走还是放任?

虽然到时候还有另一个大丫鬟在,但倘若她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呢?难道你就干站着,等公主说一句“懒得理你”然后赶人?

自然得是贴身丫鬟先站出来,寻个体面的借口,好叫公主脱身了。

于是乎,以公主的身份,哪怕只是个首次露面的婢女,妙善也不光要会看眼色,更得把亲疏、尊卑牢记于心。

公主本人的交际圈子,如后族奉德公府、驸马归义侯府的堂、姨、表亲属,相熟的贵妇人们等等,是万万不能记错的;后宫妃嫔、皇子公主的出身、宫宴上贵女们的身家背景,也都需要了如指掌。

原本,崔姑姑并不觉得这是个难事。

然而,考校了几句,又狠狠抽了几回掌心,才真正知道了她的无知——竟是个连当今后族被封奉德公都不知道,更遑论其他!

于是,只能由表及里、层层深入地讲了一遍。

所幸,妙善记性、悟性都非凡——她下了实实在在的苦功夫,愣是把崔姑姑都不抱希望的难事提前两日做成了——不仅把前朝后宫的人事出身背得滚瓜烂熟,连崔姑姑不经意说的,如各家祖上的事迹、官职、姻亲关系也等都牢牢记住。

功成之时,严苛如崔姑姑,也不禁赞了一句“孺子可教”。

便是一般公侯之家的小姐,身处关系网中,也少有将各家复杂的姻亲关系记全的,何况一个毫无根基的丫鬟?

离别那日,妙善一路扶着崔姑姑,将她恭恭敬敬地送到府外候着的马车上。

她的态度已比初时和蔼许多,临走前,对妙善讲了两日后汇合的方式,最后留下一句:“你有如此天资,当自珍自重。”

妙善心中亦有几分感激,行了深深一礼,起身之后,立在原地,目送车驾远去。

暮色已四合,有晚风轻拂,吹动衣裙,亦拂动心绪万千。

她这几日着实学得艰辛。

可也实在进益良多。

从前,她对兰芳院外的一切都懵懵懂懂。

可如今呢?

她知道了里正、县令之上有哪些职位,知道了阁臣六部官位的高低,知道了勋爵头衔的来历贵贱,知道了许多州府的名字和方位……原来,大夏朝廷,竟是这样的。

而崔姑姑教给她的,这些女人们之间的曲折,看似是父亲兄弟丈夫儿子的事,却更是家族、朝堂的事。个中隐秘,牵一发而动全身,都隐于其后。

只是她一个贫家女,从前不明白罢了。

等那车架消失不见了,妙善方收回视线,转身重新回了沈府。

--

两日后。

晨起,照例是先温习昨日所学。

等到了大厨房送早饭的时辰前,妙善与迎春二人,同样先用湿抹布将桌面擦拭一遍,掩盖住斑驳水痕。最后又斟茶倒水,重新开窗。

一切便都了无痕迹了。

吃了饭,迎春自去炕桌旁靠着歇息,妙善则对着镜子开始梳妆打扮。

接连十日夜以继日的学习,让她眼下出现了两片深深的乌青,必得多用些粉,才能掩盖掉。

迎春看她辛苦敷粉,感叹道:“怎么今日还特意上妆?那位姑姑不都离去了?何况若你每日肯早些睡,何至于此?”

妙善上着妆,歉意道:“这几日辛苦你了,若是困倦,只管去睡吧。”

“我还是靠着打个盹吧,到中午歇个晌就是了。”迎春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精神头,“总说世有神童,学一日便抵得上别人一月苦功。如今见了你,方知世上真有人过目不忘……实在叫人羡慕啊!”

这几日的功夫,妙善不光早将四十五页绣册上的题跋诗歌都记住了,字也能记得分毫不差。不管多复杂的字,看人写一遍、至多两遍,转头就能自个儿写下来。

更恼人的是,学完了绣册上的,她又开始翻孟夫人送来的三本,让迎春捡着认识的字教她。甚至于,还有许多她从前不知何处看来的字。隔了不知多久了,竟也能准确地画出来问问读音释义。

——其中不乏字形复杂,连迎春也不认识的。

迎春初时还惊异,后头就都麻木了。日子久了,两个人也几乎混成了姐妹。她半是报恩,半是怜爱,只恨自己会的不够多,不能再多教一些。

“也不知你从哪里看来这许多字,居然连冤字都有,哪个地方的牌匾楹联挂这个?”

妙善敷粉的手一顿,又马上若无其事道:“不记得了,许是哪个戏楼挂出来的曲目吧。”

迎春随口一句,并不在意,揉揉眼睛也就继续打盹了。

然而一边的妙善心里却不太平静。

这个“冤”字,正是匣中书稿末句中的字。

这一句中,她认识的字最多,便挑出来混着牌匾楹联的字一起问了。然而最终,连起来竟是她从未料到的一句:怎抵深冤积万千。

再联想首句那两个字,以及老太太杀人灭口的狠辣,实在不得不叫她脊背发寒。

若她猜得不假,四小姐又真的胆大至此,连这样的东西都敢送给大公子。那么,今日的宫宴上,还不知会如何。

也不知七皇子究竟意欲何为。

而他的意图,又如何传递给她呢?

她全然不知。

上完了妆,妙善望着镜中敷了满面脂粉、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庞,静静出了会儿神。看了会儿,她才又起了身,往里屋走去,取了衣裙换上。

等她再出来时,迎春的瞌睡便瞬间消失了。

青缎子背心,藕荷色绫裙,一对儿珍珠耳坠,腰间佩一个绣着兰花的香囊。

竟是公主府婢女的打扮。

“你,你怎的忽然这么穿?”迎春甚至有些结巴,“那崔姑姑不是已经走了吗?”

妙善平静道:“今日就是去公主府的日子。”

“诶?你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崔姑姑没把你带走,是不必去了!”

“原来你这几日学得越发晚了,竟是早知要走了?”

说着说着,迎春的眼圈也泛红了起来:“你口风倒严,连我也不说!什么姐姐妹妹的,连告别的机会也不肯留吗?”

妙善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

“你放心,我只是去办趟差事,办完了便回来了。”她拿出帕子,递给迎春,见她不肯接,便自己替她轻轻擦拭落下的泪珠,“从前是你安慰我,现在换我了,好姐姐,莫要难过了,了不得也就几日的功夫。”

“是崔姑姑告诉你的?”

妙善默然片刻,半真半假地安慰:“虽未明说,但已暗示了。”

二人又略讲了几句,忽然听见外头柳絮来报信:“公主府的马车来了。”

迎春一惊,眼泪都瞬间止住了。

妙善道:“好了,若早知道了,你该难受好几日了,还不如这样,说不得你还没难受完,我就回来了呢!”

迎春仍有几分不舍,但最终也只含泪点了点头。

妙善知道不能再留,系上披风,将浑身衣裙笼得严严实实。

最末又将头上的兜帽盖上,告别道:“放心吧,若真有什么前程,我必不会忘了你这个先生,咱们要时时相伴的!”

哪怕再难,她也要活着出来。

--

一路低着头避着人,妙善由柳絮搀扶着,登上了停在沈府角门处的马车。

不知道七皇子是如何安排的。

这几日,她的吃食一律由人送到门外,除了崔姑姑、迎春和柳絮,任何人也都不许见她。甚至连伤势初愈吵着想来见她的沈兴月,据说也被牢牢管着。

她推测,这是不想叫人知道她中途出了一趟府。那么,想必也不会是去叫她白白送死的。

她心中如此想着,撩开车帘一角,果然见崔姑姑端坐其中。妙善并不意外:若要隐秘,来接她的只能是崔姑姑。

上了车,崔姑姑便隔着帘子吩咐车夫启程。

车内,崔姑姑居主位,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穿一身藏蓝色衣裙,手中抱着个三寸见方的长匣子。

妙善寻了左侧位置坐定,摘了兜帽,解开披风的系带,朝她见了礼。崔姑姑目光轻扫,轻轻颔首:“两日不见,教你的东西可还记得?”

“谨记在心,也时时练习。”

妙善笑一笑,将解下的披风做了演示:“就如这披风,虽也是礼服,但公主见亲长前,也常提前解下,此时便要主动接过。”

妙善模仿着伺候主子的情景,先是将披风放在臂弯,停顿之后,又开始细细收拢,边做便道。

“随侍之时不得擅离,待有了存放的时机,也需注意应以平铺悬挂为主,不能压损领口及开衩。”

她声音并不高,动作轻柔准确,语调亦恭谨清晰,再规矩不过,任谁也挑不出错漏。

崔姑姑板起的面孔也露出一丝微微笑意,赞许道:“不错。”

看着面色镇定的妙善,崔姑姑心中暗暗点头,随即交代起事情的来龙去脉:“今日皇后娘娘设赏花宴,除宗室女子外,还有许多名门贵女。你今日,是公主府新提上来的丫鬟,风荷。和你一道的另一个丫鬟,是宫里出来的,唤做停云……”

崔姑姑娓娓道来。

这时候,妙善才渐渐听明白,自己最惴惴不安的身份问题,实际并没什么风险。

金阳公主成婚时,虽然带了许多宫中赐下的人,但驸马也同样带来许多婢女婆子。两人合府而居,之后又采买了不少下人,这些人便与公主的陪嫁们一道,都成了公主府的下人。

这些人不在宫中造册,也无从查验,公主说是自己府上的,那自然就是了。

更巧的是,月前,公主的陪嫁逐雨,与京营一校尉成了婚,便空出了大丫鬟的位子。

“你是新提的丫头,宫里没人认得,又有停云在边上遮掩,把我教你的都记牢了,倒也不必太担心露馅。”

崔姑姑安慰道。

她的目光落在妙善腰间,问:“从前倒不见你佩戴荷包,怎么今日倒带了个?装了什么?”

“是从前家里人为我求的平安符。”

妙善一边答,一边将荷包解下打开,从中取出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符纸:“我年幼时发过一场高热,险些就要没了。家里没钱请郎中,便去庙里求了张符,本来想烧成灰化在水里喂我的,没想到刚带来,我的病就好了。于是就一直留着了。”

“平时也不常戴的,只是今日要入宫,我实在忐忑,便想带着定定心神,免得冲撞了贵人们。”

她看着崔姑姑面色,也明白了意思:“就是最常见的那种平安符。当年进国公府的时候,管事嬷嬷怕夹带厌胜之术,也是展开看过的。”

她一边说,一边将那已经折痕陈旧、材质轻薄的的符纸小心展开。

“姑姑请看。”

妙善将符纸往前一递,便想交给崔姑姑查验。

然而她的目光掠过符纸,却不由也愣住了:只见那折得整齐的符纸,自上而下,已有近三分之一的部分,其上的笔画已褪去了原本颜色。

黯淡,模糊。

与余下艳红的朱砂如此迥异。

“确实是道家的平安符,可惜保存得不大好。”

妙善也有些纳闷:“是呢,我一直好好收着,也不知怎么了。”

“罢了,那你就收着吧。”崔姑姑也不再纠结,“我再与你说说等会儿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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