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要身契

“朱先生是算学大家,我亦心向往之,只是实在天资有限……不若将此书献给您?”

“谢大公子过谦了,这书便算我借阅,抄录之后我会派人再奉还。”

“七公子您客气。”

碧月与妙善往门里走两步的功夫,书架深处说话的人已经向外走来。

当先走出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面如冠玉,一对丹凤眼如秋水湛湛,鼻若悬胆,唇若点朱。他的唇角略微上钩,显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模样。

再看衣着,深青色团花道袍,配白色护领,红色宫绦,脚上一双藏青色流云纹云履。用料材质都非凡,一身富贵人家的气度。

他手上正拿着一本书,信步而出。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脸面白净的圆脸小厮。

想必这就是那位妙音所说的赏她银子的贵人了。

竟然这样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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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大少爷谢宇清也从书架后走了出来,见到碧月与妙善一行,殷勤地介绍起来:“七公子,我四妹妹给我送了东西。”说完,看向妙善。

妙善乖觉地低头弯腰,上前两步,双手将匣子托过头顶奉上:“今日四月初四,文殊菩萨圣诞,四小姐特抄了经书送予大公子。”

谢宇清伸手将匣子接过。

妙善的心也仿佛被那匣子牵动了。

又怕他打开,又盼他打开。

她是想借机看看大公子的反应,即使已经偷换了内容,自觉不会有问题,但却还是想再判断一下之后自己是死是活。

但谢宇清似乎并没有怎么在意,甚至都没有打开匣子看,随手便将它搁在了一旁的书案上。

妙善有些失望。

谢宇清问她:“瞧你眼生,从前没见过,是伺候什么的?”

她收拢了思绪,答道:“奴婢是伺候小姐小佛堂的。”

“原来是小佛堂的,难怪不常见到。”谢宇清点点头,又看向边上的男子,介绍说,“七公子,您不知道,我这个四妹妹是最有孝心的。”

被称作七公子的男子仿佛有了点兴趣,问:“怎么说?”

谢宇清道:“前年我祖母重病,大夫都说不太好了,是我这个四妹妹在跟前侍疾,亲尝汤药,衣不解带,又日日在佛前祝祷,一个多月来人消瘦了不少,连祖母都瞧着心疼,家母更是劝都劝不住。可谁也没想到,后来祖母的病竟一日日有了起色,后来完全康复了,连大夫都说是侥天之幸。在那之后,四妹妹便在院子里置了个小佛堂,日日抄经念佛,为家人消灾祈福。”

七公子闻言,频频点头,配合地露出欣赏之色:“令妹孝心可嘉。”

妙善在边上偷偷看着,却觉得他其实全程目光游离,表情也不怎么真挚,像是往脸上盖了张用惯的假面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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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主子彼此交谈着,这本没有下人们什么事儿。

只是毫无预兆的,七公子目光转过来,有些随意看向妙善:“你这丫头,叫什么?”

他看起来漫不经心,有如庭院中信步闲游,忽然起了兴致,随手指着一枝花问起品种。

也许上一回同妙音说话,也是这样开的头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妙善总感觉他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

鬼使神差地,她突然想到了宝少爷。

像,又不像。

她努力压住那股脊背发麻的感觉,简短但态度恭敬地回答:“奴婢妙善。”

他似乎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妙、善……”七公子将她的名字又慢慢重复了一遍,然后才看向谢宇清:“令妹为一个侍女如此取名,又专门修了个小佛堂日日供奉,可见确实是深信释道啊。”

谢宇清一愣,讷讷道:“舍妹只是……”

“欸,我明白。”七公子直接打断他,脸上的神情有些意味深长,“后宅女眷,自来就多有崇佛信道的。若能修出一副慈悲心肠,孝敬长辈,宽容待下,乃至怜贫惜弱、救助妇孺,平日多做善事,便是实实在在的功德无量。至于美名,国公府显赫,不过身外之物而已。”

谢宇清脸上有一瞬间的挂不住,之后便在旁边连连称是,附和着说些国公府往日救济贫民、施衣舍药的事情。

七公子仍是唇角微微勾起的模样,只是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但奇怪的是,他又每每都能在恰当处接上两句,好叫谢宇清能接着说下去。

看着竟也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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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善站在一边,木头人一样,眼观鼻鼻观心。

她默默地听着,发觉这贵人再也没看自己一眼,他似乎已经将注意力转到行善积德的话题上了。

想来是一时好奇,问了两句而已——这也是常有的。

比如国公府的主子们,又是碰到眼生的下人,也是这样问的名儿。

更何况他眼神清正,刚刚看向自己的时候目光只见好奇与探究,并没有别的意味。

她暗暗松了口气,然后继续沉默地侍立着。

她不像妙音活泼,一向信奉的都是少说少做,这样才能活得长久。

眼前这位贵人对公侯家的女儿都能如此居高临下地评论,又有谢宇清如此谦卑的姿态,绝对是她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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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奇怪得很,两位主子东拉西扯着谈着天,贵人的话锋却突然又转回到了她的身上。

“今日从你这里得了几本书,大有收获。府上藏书丰富,更是积善之家,连教出来的婢女也规矩守礼……”七公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向妙善。

妙善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难道同妙音一样,要给她看赏?

她可什么都没说。

她还在想着等下要如何谢赏,却听七公子继续说:“可巧,我正缺个伺候笔墨的,就让她跟我走吧。”

妙善一时呆在当场。

连谢宇清也愣了愣,良久才反应过来,看向妙善,有些不可置信:“七公子说她?”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妙善,碧月柳眉皱起眼睛睁大,连七公子身后一直无甚表情的小厮都露出些许惊讶之意。

“怎么?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吗?”七公子问。

问这话的时候,他一直以来的笑模样突然消失了。

那微微勾起来的唇角一落下,眉宇间那股若有若无的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气势便再遮不住了,竟有了咄咄逼人的样子。

好似原本潺潺流淌虫鸣鸟啼的溪水,忽然一下结了冰、上了冻,风刀霜剑扑面而来,翻脸无情地叫人难以适从。

他看也不看谢宇清,只盯着妙善问:“你的身契在谁手上?我去派人取来。”

他的话问得轻巧。

妙善却不敢回答,直接“噗通”一声跪下了。

她跪得又快又重,膝盖处瞬间传来一股钻心的疼。

但此时不是顾忌这点疼痛的时候。

因为这句问话,她是万万不能自己回答的。

无论事情如何发展,她一个卖身为奴的婢女,都没有说话的余地。

身契在哪,是去是留,只看主家的心意而已。

妙善以额贴地,拜倒跪伏。

这姿势,甚至连眼前决定自己命运的人的鞋履都看不见。

她心中纷纷乱乱闪过许多念头:又是想跟着这贵人走了会如何,又是想被换走的那页书稿怎么处理,又是想今日这一遭太过离奇不知还有没有重来的机会……最后这些所有的念头都汇成一股又无力又不甘的苦涩。

她百般挣扎求生,好不容易在兰芳院这个好去处里扎了根,原来竟其实也如浮萍一样,风一吹,便又要飘零。

贵人的话既然说到这个地步,便已经是注定的了。

果然,只听上方传来谢宇清的声音:“七公子肯抬举她,便没什么不便的。这丫头的身契应当是在我母亲那儿,我差人去取来。”

没有半点迟疑,甚至还带些只怕还不够周到的殷勤。

这便是定了。她的命从此捏在这位贵人手里了。

“你先起来吧。”七公子的声音响起。

妙善忍着疼,站了起来。

一旁的谢宇清已经开始吩咐碧月,叫她去取身契。

碧月应声,正要出门的时候,又被七公子叫住了。

他看向妙善,问:“你可有亲人在国公府?除了身契,有没有什么要收拾了一并带走的?”

妙善答道:“奴婢是外头来的,在国公府没有亲人。若说收拾东西,别的都是国公府赏的,不敢带走,只有几件故去的长辈留下的念想,不敢随意丢弃。”

除此之外,要是有机会,她还想再见一见四小姐。

那一页手稿,她实在放心不下。

七公子点点头:“那你去吧,速去速回。”

谢宇清也顺着他的意思吩咐碧月:“让锦霞去拿身契,你陪着一起去收拾吧。”

碧月应了是。妙善也行礼:“多谢七公子,多谢大少爷。”

走出房间时,妙善耳尖地听道里头谢宇清的声音:“您若要人伺候笔墨,我母亲身边倒也颇有几个能识文断字的……”

“不……这个就很好……”

妙善边下楼梯边困惑:能说善道的妙音他不要,木头桩子一样的自己他却入眼了。这位贵人,究竟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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