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报恩尽

回了兰芳院,妙善把自己少得可怜的箱笼收拾了一下。

卖身钱与当差的月例银子,留在手里的共四十七吊左右。再有两根素簪子,一对耳坠,两个香囊,四身换洗衣物与少许日用品。这便是她带走的全部家当了。

临出门前她又再看了这个屋子一遍。

等看过了,便没有再多耽搁,挎着小小的包袱,转身合上了门。

碧月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此时正是当差的时候,只有几个小丫头远远地看着她,但碍着碧月在,她们手上的活计没停,也没敢上前来说话。

碧月道:“妹妹收拾好了?再想想可有什么遗漏。”

妙善想了想,还是说:“碧月姐姐,我想去四小姐跟前磕个头再走。”

碧月略迟疑了一下,道:“也是应当的,我去兰芳院门口等你,你快些,别叫贵人等你。”

妙善点点头,然后便往小佛堂去了——四小姐此时正坐在窗边,隐约还能见到赵嬷嬷的身影。

她走到门口,托了守在门口小丫鬟代为通传。

不过说一句话的功夫,小丫鬟就折返了回来:“妙善姐姐,四小姐说叫你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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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佛堂里,供桌上点了淡淡的檀香。

四小姐坐在书案前,已经停了笔,看到走进来的妙善,神色还算如常,但细看仍有未散的愠怒。

赵嬷嬷就站在小姐身后,眉头微微皱着,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妙善来到书案前,沉默跪下,对着四小姐及赵嬷嬷磕了一个头。

四小姐谢芷兰看着她,没有为难的意思,马上就叫了起:“前头已经有人传了信来,你只管去吧。”

妙善却没有起身,而是道:“奴婢受四小姐恩惠,特来拜别。”

谢芷兰道:“我于你并没有什么恩惠,以后去了新的地方,安心侍奉便是。”

原本是极其平常的主仆告别,然而妙善却突然抬起头来,看向谢芷兰,道:“还请小姐恕罪,今日您要送的书稿,被奴婢换成佛经了。”

声音不响,却很清晰。

“什么?”

谢芷兰起初还没明白。

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后,顿时有些错愕。

她第一反应就是回头去看赵嬷嬷:一个小丫鬟罢了,怎么看都不像拿主意的。反而是赵嬷嬷,知道些内情,又管着院子里大小事务。

但她很快就知道自己猜错了:赵嬷嬷看着竟然是一副茫然的样子。

怎么会?

难道都是这个丫头的手笔?

谢芷兰又重新看向妙善,眼神惊疑不定。

她忍不住细细打量起眼前人,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她穿着二等丫鬟的寻常服制,豆绿长袖短衣配褶裙,头发梳成双环髻,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别无其他装饰。一张脸庞也素净无比,细细看去,五官生得倒也秀丽,尤其一双眼睛,神光内蕴,自有一股叫人见之难忘的沉稳气度。

看着竟是一个极有主意的。

可是记忆里,这明明是一个安分守己、从不多话的小丫鬟。她也因此从未起过提防的心思。

可谁想得到,她竟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了这样大胆的事情。

谢芷兰不由生出几分怒意,板起面孔,冷冷问:“你可知道背主之人是什么下场?莫要以为攀了高枝,国公府就奈何不得你了!”

妙善并没有被吓住,脊背挺直,直视她的眼睛:“敢问小姐,可知道书稿落到落到大太太、甚至老夫人手中会如何?届时,小姐与兰芳院上下还有活路吗?”

“放肆!”赵嬷嬷虽然不知情,但听到这话仍忍不住上前一步斥骂,“竟敢胡言乱语!”

妙善没有管赵嬷嬷,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谢芷兰。

果然,对方并没有发怒,而是冷静地指出:“书稿是送给大哥的。”

妙善便道:“大公子确实是您的嫡亲兄长,但除此之外,他更是荣国公府的大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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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谢芷兰的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赵嬷嬷更是神色复杂。

妙善放低音量,言辞恳切:“请小姐仔细想想,今日明明可以由碧月锦霞先收下,为何非要在贵人面前召见?明明问一句送的是什么就够了,为何非要牵出小佛堂,还要传扬小姐侍奉祖母、孝敬长辈的美名?”

无外乎是想要更进一步,出一个皇子妃罢了。

四小姐生来眉心有红痣,原本只是闺阁之事而已。以国公府的规矩森严,小姐的容貌为何会和命格扯上关系,消息还越传越广?

荣国公府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而至于大公子——无论四小姐从前是如何看待自己兄长的,今日种种,他真正的立场也已经毋庸置疑了。

谢芷兰显然也明白过来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肩膀有些微微颤抖,随即缓缓闭上了眼睛,以手覆面,仿佛难以面对这样的现实。

妙善静静看着,又想起了上一回四小姐为兰芳院上下磕头求饶的情形——她不怕死,却肯为其他人求活。

这也是她临走前特意过来的缘由。

上天三番四次让她重来,她总要做些什么。今日从她手里换了这个匣子,又怎么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个要命的匣子?

要除后患,根源只在四小姐一人而已。

妙善定定地看着谢芷兰:“都说小姐虔诚礼佛,有菩萨心肠。但奴婢知道,小姐的慈悲并不在抄经念佛上,而在其他主子们看不到的地方。”

她说的真心实意。

她做了两年丫鬟,早已经发觉:院子里但有人头疼脑热,过不了几日,便会恰巧有位大夫为四小姐请平安脉,然后便有赵嬷嬷顺路领了人来。

小丫头们从来都是感谢赵嬷嬷的。

可是仔细想想,若小姐不做主,嬷嬷纵然有心,又能如何?

“奴婢感念四小姐恩惠,不敢不报。”她又磕了一个头,“还请您怜惜兰芳院上下人等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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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谢芷兰放下掩面的双手,看向妙善。她的眼下有一片清晰的泪渍,将妆面都晕花了些许。

纵然心中思绪万千,但她的声音却已经平静得听不出波澜:“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她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终于清醒:“你说得对,这国公府里,上上下下的主子,都是天然的一条心。便是再清白的人,裹在污泥里,又如何不染尘埃?”

一旁的赵嬷嬷原本还欲言又止,听了这话,却也沉默了。

谢芷兰眼眶红红的,神情却坚韧。

妙善看着,便知今日的事应该不会有第二回了。

她于是坦白道:“那一页书稿,奴婢不敢擅自处置,就夹在西厢房的一品《妙法莲华经》中。”

谢芷兰并没有想到她会说出来。

她一愣,随即叹息一声,示意赵嬷嬷把眼前跪着的丫鬟扶起来,竟有袒露心扉的意思:“这是一位故人的遗物,她有诗稿无数,我只留得几首而已。若是真的送去我那位好大哥手里,只怕……还要多谢你。”

“原本便是奴婢擅作主张。”

谢芷兰摇摇头,略有伤感:“不,是我愧对她。”

她看着妙善,目光中半是欣赏半是惋惜:“你若还在我院子里,将来我必定叫你一辈子衣食无忧的过着。但你却被贵人看中要走了……也不知他是如何挑的人。只是你可猜到要走你身契的是何人?”

妙善听出她的指点之意,老老实实回答:“奴婢对京中不熟悉,猜不出确切的身份。”

谢芷兰于是与她说明了详情。

原来藏书楼那边派人来报信的时候,谢芷兰问了情形,便已知道来人是谁。

京中大族大多人丁兴盛,排行第七的公子大有人在,但值得荣国公府大公子如此不惜脸面也要殷勤夸耀妹妹的,唯有天家皇子。

这位皇七子姓李名珵,乃是皇后嫡出的幼子,自幼便是万千宠爱在一身。

幼年时,侍奉的宫人便传言皇七子天资聪颖、早慧多智。等到六岁时入上书房读书,更有授课的太傅为他过目成诵的天赋而折服。如今虽年未弱冠,还不曾封王开府,更没有正式办差,但朝野内外,早有才名传扬。

而与之形成对比的,便是他多为人所诟病的秉性。

早年大皇子受封吴王离宫开府后,某日宴饮时曾与门客醉谈,说这位七皇子极难相处,为人寡言笑,常有傲慢之语。朝中也有臣子曾在御前与他打过照面,回来时便祈祷自己未来不要在这一位手下听差,说是性格严苛,对下毫无体恤之心。

虽然没有什么劣迹传出,但他尚在宫闱之中读书习武,便已经得了兄弟与朝臣如此评价,为人如何便可以想见了。

谢芷兰最后总结道:“在他跟前当差,务必要谨慎小心。”

妙善一边听,一边不由得回想起他在藏书楼那翻脸无情的模样,心中只觉得忐忑。

若只是个傲慢严苛的便也算了,她只管好好办差就是。怕只怕是个残酷不仁的,若是动辄翻了脸,打骂下仆,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谢芷兰何尝看不出她的心思?只是事涉天家,连她自己的命运都尚未可知,又如何能保住一个丫鬟呢?

“若是将来……我会尽我所能。”

她最终给了一个不像承诺的承诺。

妙善知道,这一句话虽短,却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

“奴婢多谢小姐指点。”她福了一礼,告别道,“您多保重。”

此间事了,她报恩也已报尽。

既然命运的风要将她吹到另一处去,那么,她再努力扎根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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