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中。
皇帝以手支颐,目光在面前的三幅仕女画像上来回打着转,面有犹豫,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边上的成皇后已一个人用完了半碟蜜煎樱桃,抬头一看,见皇帝仍是这副样子,有些好笑,打趣道:“陛下选个儿媳妇,倒比选巡抚还难千倍万倍啊。”
“你这母亲倒是心宽。”皇帝叹了口气,看向妻子,有些嗔怪,“璟儿是咱们长子,他的媳妇便是未来的太子妃。巡抚做得不好还能换,儿媳若选错了,将来心烦的可是你这个婆母。”
成皇后笑出了声,霎时显出了脸颊上两个深深的梨涡。她将剩下的半碟子蜜煎樱桃推到皇帝那边,用眼神示意他尝尝。
等皇帝取了一颗送入口中,她方温柔劝道:“前些日子已经问了璟儿中意哪个,我瞧着也是个不错的姑娘,如今风声都透出去了,陛下怎么又还犹豫了?”
“谢家这个孙女是不错,聪慧稳重,进退得宜,比她爹和大哥都强得多。”皇帝往后一靠,也放松了身子,语带惋惜,“只是荣国公家,做老子的成日在道观里清修,由着两个儿子为爵位斗成乌眼鸡,偏偏老大庸碌,老二精明,我是怕……”
“我的三郎啊,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仙女?”成皇后打断了他,“我没出嫁前,奉德公府可比谢家更乱,如今不也太平了?”
“是是是,中宫皇后,隔三差五把嫂子们叫进来垂问,能不太平吗?”皇帝无奈。
成皇后睨他一眼,到底还是出了个主意:“陛下若真忧心,改日我办个赏花宴,把适龄的女孩儿都叫进来,您再看看谢四姑娘,如何?”
皇帝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随即又补了一句:“年纪放宽些,十三岁以上的都叫来吧。”
成皇后一愣,随即乐了:“三郎真是选儿媳妇选上瘾了……金光寺那儿可是批了命的,珵儿大婚,怎么也得两三年后。”
“提前预备着,总不会错的。”
提起小儿子,皇帝不免更加头痛起来:“这也是个讨债的孽障啊!”
成皇后一边笑,一边道:“今日珵儿特意去了荣国公府,听说是替他哥哥打听谢四姑娘去了。”
“依我说,他们兄弟两个既然这么亲近,将来珵儿的媳妇,就让璟儿帮着定,陛下还请宽心吧!”
皇帝听了,瞬间被逗乐了,拉着皇后的手也跟着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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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撷英殿。
赶在宫门下钥前终于回来的李珵,此刻正坐在书桌前,右手轻轻摩挲着张薄薄的卖身契,有些出神。
他在等待亥时。
亥时一到,他便能确认,今日带走的叫做妙善的丫鬟,究竟是不是那个害得他连日不得安寝的根源了。
等待中,他的思绪又不由回到今天下午在金光寺的场景。
住持圆晖和尚是在禅房中与他会面的,原本双方是言笑晏晏地品茗说法,之后听到他想算生辰八字,便开始满口佛门戒律“禁绝占卜”,一副决不能为的架势。
然而这已经不是他头一回让圆晖破例,早已经有了经验。
于是李珵便直接用了第一回探出来的法子,搬出了法恩和尚替太祖相面的事迹——有金光寺首任住持珠玉在前,圆晖自然无法说祖师的不是,只能扭扭捏捏答应了。
李珵本人一向是不信佛道之说的。
虽然本朝太祖举旗起义之前,曾有高僧法恩为之相面批命,曰“人主之相,可救天下于倒悬”。后太祖推翻暴元,建立大夏,一统天下,并特为法恩建金光寺,以供其修行,本朝也因此对佛教多有推崇。
但,谁知道这个和尚是不是和许多人都说过这话呢?
李珵敬佩太祖功业,却并不相信虚无缥缈的所谓命数。
然而,连日的事情实在太过离奇,他也只能再到金光寺中,寻一寻线索了。
只见圆晖和尚凝神细看,原本舒展的眉头突然皱起,手中转动佛珠的速度也不自觉快了几分。
他的嘴唇上下动了动,仿佛极惊讶的样子。
李珵啜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配合地露出好奇之色,问道:“住持看出了什么?”
圆晖把纸条放下,又唱了两句佛号,正色道:“这位施主乃是金命,刚强果决,有贵人相。只是命有劫难,若不能度过,便是未成年而夭,此生无缘富贵。”
“哦?”
李珵此时倒是真的惊讶了,他万万没想到,这和尚竟还真的说得不错?
以他前几回的经历,这个叫妙善的丫头,应当第一回是被打板子而死,第二回是被人撞破脑袋而死,第三回则是随四小姐失火被烧死——年方十四,也可算早夭。
他想了想,又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敢问主持,此二人命格可有冲克?”
圆晖和尚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微笑道:“七殿下,这二人八字如何,您最清楚不过了,何必来问呢?”
和尚仍是那个须发皆白的和尚,说话行事分明也有汲汲名利的私心。
然而此时他捻须微笑,却神似其身后供奉拈花而笑的佛像,几分神秘,几分了悟,仿佛俯瞰尘世,对一切已然洞如观火。
圆晖把纸条放下,放在桌上,伸出手推了回去,又再唱了一句佛号,随后便再不肯开口了。
李珵看着,竟也生出几分恍然。
他记得,之前自己一入夜就莫名幻痛,连续几日找不出缘由,问到圆晖处时,圆晖亦是露出了这样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回答他“上天谕示”。
他当时只觉得荒谬无比,直接拂袖而去了。
然而之后呢?
他仍然总是在亥时之后、辰时之前准时准点地幻痛,那是种背臀部被打了板子之后疼痛、高热、甚至脓创的疼痛,且一日痛过一日——明明身上半点伤痕都没有,可就是痛得叫人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太医院轮番为他看诊,针灸也试了,冰片柳皮也用了,到后来甚至连雷公藤这等带毒的都试了,照样无用。
最痛的那一夜,他一个人躺在榻上默默忍受,心中倏地闪过了个念头:原来得不到医治的滋味是这样的。
这样绝望,又无助。
想恨,却都不知道从何恨起。
他被高热烧得意识迷糊,连刻漏都几乎看不清楚,只能在心中期盼着辰时的到来。
终于,又一日的疼痛到了尽头。
结果起身梳洗的时候,侍从捧来的衣裳竟是件眼熟的深青色道袍。
他看着上面的团花纹,有些莫名的晕眩。
只听飞泉道:“殿下,今日您应了荣国公府谢少爷的邀约,要去看看那几本孤本。”
他盯着那衣裳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再去一趟:痛归痛,总不能糊里糊涂吧?
于是,同样的人和事,他又在荣国公府敷衍了一遍,心思却早飘散了。
好不容易结束,马车上,他派出去的侍卫来回禀:国公府并无异样,只是今日有个叫妙善的丫鬟不慎跌跤磕破头死了。
他起初并没有在意,只是觉得有些可怜:跌个跤,竟把脑袋磕破,可真是流年不利。
结果当夜亥时,他便开始幻痛了。
这回不是被打板子,而是仿佛正被人按着后颈,制住双手,狠狠地将脑袋撞向坚硬物。
一下又一下。
疼痛。
且想呕吐。
他被撞了一夜的脑袋,天旋地转,趴在床边,一个劲儿地干呕。
结果再一次辰时的时候,昨夜还心急如焚请太医诊脉的飞泉,又再次恭恭敬敬地捧来了那件衣裳。
李珵险些气笑了。
去国公府的路上,他特地把侍卫叫来,吩咐道:“今日去国公府,务必盯紧了。”
这一回,藏书楼竟进了个丫鬟。
他原本还在疑心是不是这丫鬟有异样,想着派个人查探一番,却听侍卫回禀说:今日国公府毫无异样。
毫无异样?
竟然说毫无异样?
他忽然明白了。
马车上的他几乎想要立刻掉头,把那个没跌跤的妙善找出来。
最终他忍住了——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徐徐图之——结果,还没来得及安排妥当,当天那丫鬟又死了。
他被无形的火烧了一夜,不存在的灰和烟把他呛得咳喘不止,涕泗横流。他只能冷汗涔涔,捂着喉咙,不停地拍打热胀的胸口,痛得恨不得去死。
再醒来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想: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丫鬟,犯了什么了不得的罪孽,要在国公府里用不同的方式必死无疑?
今天,他终于见着了人:一个沉默谨慎,但似乎又有几分胆色的丫头。
亥时到了。
左手手掌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双腿膝盖处开始肿胀发烫。
尚可忍受。
痛的部位和方式都正确。
李珵又低头看看桌上的身契,凝视上面已经有些褪色的红指印,几乎把指印上的纹路都记在了心里。
“妙善。”
他低声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就是圆晖和尚的“上天谕示”?一个她痛他也痛、她死他也要重来的人?
生平不信佛道,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就是有这样莫名的联系。
是吗?
凭什么?要他受制于一个丫鬟的疼痛和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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