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金监狱的单人牢房呈长方形,窗户很高,且有栏杆。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些破旧的户外健身器材。房间里有一股乌梅陈皮茶的香味,还有燃尽的红苹果香薰的残留气息。
七点钟,晨检铃声响起,是卡朋特乐队的《Touch Me When We’re Dancing》。蔺哲翻身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慢悠悠地换衣、叠被,经过电脑和人体工学椅,端着一盆洗漱用品来到卫生间。
十分钟后,他梳好头发,带上盲杖出门,走过一段长廊,进入公共休息室。“你迟到了3分48秒,蔺哲小朋友。”仿真监区警察机器人说。
“抱歉,迪克森警官,我昨晚失眠了。”蔺哲回答,收起盲杖,坐在牛角包形状的沙发上,享用对方为他准备的营养早餐。“别叫我小朋友,我再有一年多就三十了。”
“我下月4号过278岁生日,论辈分,你在我这儿就是小朋友。失眠?今晚我想办法弄一袋开心果给你。快点吃,吃完教我设计电路!也别吃太快,一口杂粮粥,夹瘦肉,再夹香菇;一口杂粮粥,来一勺酸奶水果沙拉。没错,就这样,严格遵守我为你制定的进食顺序,敢出错我就亲自上手!”
“……我还要回去工作。”
“9点才开始呢,你中间的1小时36分也归我管!”
蔺哲不解道:“你没有别的事要做吗?”
“这里就你一个人,你不知道吗?”爱伦·迪克森说,得意地揉压着他的腱鞘囊肿,“能犯法,还能被关进监狱的人类,全地球就剩你一个啦!”
“什么意思?”
“身上背负罪名却又逍遥法外的人比比皆是,寻常人类能活到现在就已经是奇迹了,谁闲得没事干去犯法?更何况你还不如寻常人类。”
“嗯……”蔺哲略作停顿,然后淡淡道,“你让我教你设计电路,但是,没有哪条法律规定犯人必须要给监区警察传授专业知识。我没有这么做的义务,爱伦·迪克森先生,如果你单方面要求我为你做事,这属于强迫劳动罪,我有权起诉你。”
迪克森一听急了:“那你也反过来要求我,我们之间就构成了等价交换!这样吧,以后我帮你洗衣服,我已经被改良过啦,现在防水防晒防静电。”
“不用。”
“那给你钱?”
“我不缺钱。”
“那你缺什么?”
蔺哲想了想,问:“这里有监控吗?”
“以前有,”警察回答,“后来我认为这侵犯了我和犯人的**权,就贿赂监控室的巴维尔,一个呆头呆脑的西伯利亚尤皮克族机器人。最后监控成功被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拆掉啦!代价是隔三差五就要给他看我朋友的照片、讲述他的故事。原来你缺监控呀?”
犯人松了口气。“……我缺的是外界信息,他们给我的电脑上除了工作用的什么都没有,不允许我下载任何新闻或社交软件,还没收了我的手机,禁止一切通信。我想知道外面每天都在发生些什么,最好能联系上我的亲友。”
他说着放下勺子,将右手握成拳头:“爱伦,如果你愿意做我的世界新闻播报员,帮我传递信息,我就答应教你设计电路。”
话音落下,爱伦·迪克森果断和他碰拳——
“成交!”
就这样,他们达成协议。
七点四十五分,迪克森将蔺哲的口述内容记录下来,编辑成电子邮件发送至八元结社。当晚他们收到回信。警官坐在门外,为里面的囚犯大声朗读:
我是贝蒂,很抱歉现在才回复你,蔺哲先生,因为我们今天为江奕开了追悼会。
很遗憾,这段时间下来,我们仍旧没能找到他的遗体。于是我们在会场布置了一个纪念台,上面放置他的照片、手工花、蜡烛以及他生前的物品。
江奕留存下来的遗物少之又少,我们在他房间抽屉里找到了一枚水母型样本容器,坦狄薇说那里面曾装过他的血液,血痕早已被冲刷殆无,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山龙眼钥匙扣。
此外就剩下一些简单的衣裳、文具和书,还有他不再需要的字愈。
现场来宾很多,不仅有莱斯理和埃里克,还有玛吉和素拉,以及她们的同胞。当然,还少不了弗洛拉、因格里德、答林和巫毒教的祭司和信徒。
他们都非常喜欢江奕,并为他的离世感到痛心,尤其是埃里克,他有两次冲上纪念台,抱着江奕的照片失声痛哭,最后卡莉莎不得不用刺丝对他进行麻醉。
我们没有播放任何音乐。默哀过后,坦狄薇负责致悼词,原本应该是卡莉莎,因为悼词是她写的,但是她开口没一会儿就开始哽咽,到中间完全念不下去了。
之后,由于你不在,所以弗洛拉代表家属致答谢词。她说江奕统治下的新德尔斐城市安宁、民众安乐,她亲近他信任他,至死不变是他的子民。
再后来,卡莉莎给大家放映她精心制作的一个包含江奕照片和视频的短片,播放不到一半,她自己先哭晕过去了。我、坦狄薇,在场所有人都潸然泪下。
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说走就走呢?抱歉,我现在很累,心态也不甚乐观,我明白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所以我尽可能一味地向前看,不让自己情绪失控。可是你们,你、江奕、阿米拉、纳西尔,还有梅森,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陪我走下去呢?
抱歉。最后,我们每个人在卡片上写下对江奕来世的祝福,排队投进一个纸箱子里,将其与遗物下葬,并树立墓碑。日后如果我们找到遗体,或是波诺将其归还,我们会再举办一个小范围的安葬仪式。
另外,我对你的来信及其方式感到无比震惊,愿你在那边一切安好,谨言慎行。
至此结束。“江奕……我记得,是他把你介绍给我的。”爱伦·迪克森嘟哝道,“如果有安葬仪式,我也想去参加。”
蔺哲:“好。”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寄信,也不曾收到过来信。日月相推,寒来暑往。迪克森每天早晨八点半准时为他播报世界新闻(或传闻),譬如——
专家称火星人口承载力正急剧下降,人类或将考虑移居土卫二、木卫二、开普勒-452b等星球。
南北磁极将以一种骤不及防的速度频频翻转,这将导致地球磁场迅速减弱,宇宙辐射暴露增加,多地技术系统崩溃,全球皮肤癌发病率将面临史无前例的暴涨。
八元结社再遭变异兽群袭击,金桔园区辐射防御系统全面崩溃,人员伤亡惨重。
…………
这天,蔺哲收到一封新邮件:
安拉保佑你能看到这封信。
我来信是要告诉你,我们已经搬离开罗,计划去伊朗卢特沙漠,现在外面到处都是病毒重灾区,只有五个世界最高温地区病毒含量最少。或许吧。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大事情,你绝对想不到!凌晨我们带遗民进入圣鹮潜艇,你猜我们在里面碰到了谁——纳西尔!对!没错!他还活着!这些年他一直躲在潜艇里不出来,可恶啊!他害我们伤心那么久,害江奕长期自责,他自己倒好,一个人躲在里面享受生活,还问怎么不见你、江奕和梅森。我跟贝蒂合计了一下,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他很难过,我们看得出来,只是难过得不明显。我们刚刚吃过午餐,我认为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分享给你。哎!要是江奕在就好了,他那么崇拜纳西尔,把他当大哥哥看待;要是他知道纳西尔还活着,一定会非常高兴,迫不及待地来看他,我猜他还会哭鼻子呢。年轻人嘛,多哭点无所谓,我想哭还得冒着长细纹的风险。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眼我就奔四十五了,精力也不复从前……记得江奕刚来神庙那会儿,我老怀疑你,认为你对他图谋不轨。还有那次投票,你记得吗?那时我表现得就像一个横在你们中间的大恶人。事后我也反省过我自己,我承认我在处理这件事上存在问题。蔺哲,在此我郑重向你道歉。我当时完全站在了江奕的立场上,我和你以前没什么交流,对你的印象多数来自外界评价。而江奕,我很清楚,他是实打实的、刚从伊甸园走出来的孩子,他涉世不深,安安静静,内心单纯善良,看上去又很好骗。他比我们所有人都容易遇到危险,而因为自身条件限制,他也更难向外界求救。我不想他吃亏,也主观臆断他和你在一起一定是吃亏的一方。然而,当我看到江奕挺身而出要帮你挡子弹,我才意识到我势必对你存在着某种非常可怕的偏见,因为我相信江奕,相信他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维护一个浑蛋。这句话可能有些晚,但我还是想说,蔺哲,当初在得知江奕被你带回家后,我第一反应是欣慰,是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甚至感到一丝舒心。从那时起,到今天,再到以后的每一天,无论过程如何,结果如何,我坦狄薇·西苏鲁永远支持你们、祝福你们。
渐入寒冬,伏惟珍重。
坦狄薇·西苏鲁
2139年11月25日
后来,迪克森慢慢开始“犯懒”,从蔺哲开口提醒他他才播报讯息,到即便人类强调他也充耳不闻,甚至宁愿停修电路课也要推辞掉这份工作。
反反复复,蔺哲也便了然于心——坏消息铺天盖地,就连机器人都濒临崩溃。
好在时隔半年,他们又收到一封来信:
蔺工,我是卡莉莎。
我刚刚想起了我的邮箱密码(; ̄ェ ̄)
我发这封邮件给你,并不期盼能得到你的回复。
我只想……
最后再留点文字在这个世界。
本人声明:这不是遗书!不是!
我知道坦狄薇把纳西尔藏在潜艇的事告诉你了。
并且我还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你全然不知。
所以现在,我来替她将后续补上。
在到达卢特沙漠前,我们遭遇巨型海怪围堵。
无奈之下,我们决定启用潜艇逃生系统。
你知道,那里有八个单人弹射舱。
其中七个分别用来护送:
我、贝蒂、坦狄薇;
弗洛拉、巫毒教的两位祭司、因格里德捧着答林。
那么第八个理所应当是纳西尔。
可上岸后,我们迟迟没有找到他。
我们以为他和我们失散,或者又把自己藏起来。
前段时间,我们设法重新造了艘潜艇。
为了探寻真相,我将W轴调至事发当天。
也就是2139年11月30日。
那天发生的一切都会在潜艇重演。
以成败生死为赌注,我和坦狄薇一起进入潜艇。
她非要跟着我……
准时准点,我们看见了纳西尔(他看不见我们)。
在所有人乘坐弹射舱离开潜艇后,他原封不动。
原来啊,最后剩给他的弹射舱是坏的。
一进去他就看出来了,但是他选择了隐瞒。
纳西尔创造的逃生系统救了所有人。
唯独没能救下他自己。
他亲眼目睹海怪损毁潜艇,脸上却毫无惧色。
“因沙安拉!我来找你了,亲爱的泰格斯。”
这是他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看到这里,你肯定疑惑——
为什么……
我在忘记密码的情况下也要替坦狄薇弥补后续?
因为坦狄薇,她自己没有办法弥补后续啦……
在我绞尽脑汁回忆密码前,她柔软地躺在我怀里。
像一只困倦的老猫,自然地、甜蜜地睡着了。
这老猫睡得很沉。
沉到我和贝蒂怎么叫她都叫不醒。
沉到丧失了呼吸和心跳。
蔺工,你说……
为什么人类的心脏可以如此之痛呢?
做人类一点都不好,我还是想做水母……
现在,回到这封邮件的第五六行。
老实说,这可真像一封遗书,不是吗?
或许,我们真的可以把它看作遗书。
因为我还要告诉你,我打算建造一个五维空间。
——作为人类和异种最后的乌托邦。
建好后,我将带头做表率,进入空间展开测试。
那会是一个童话般的、逻辑吊诡的蘑菇世界。
它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就叫做——蘑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