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自深深处(简化版)

亲爱的江奕:

因为没有手机,也不能给你发邮件,我向爱伦要了支黑色中性笔、打火机,和一沓信纸。因为就我目前的状况而言,我必须要写点东西。一个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有心人),即便身陷囹圄,也放不下对知性美的追求。文字的独特魅力不在于供人摄取(我此生摄取的文字数不胜数),而在其被摄取后参与构筑一种思想,再通过该思想以另一种形态向外传播。

近来我发现,很多事情,那些过去我没能或没空理清楚的事情,终归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明朗。起初我感到非常困惑,怒斥大自然精心又残忍,非要将人类年轻时就应该明白的道理放到细胞凋零后才允许我们解开,让青春在无知中流逝,智慧在丑陋时到来。昔日攒下的谜团,终于在今天对我展开实质性报复,具体表现形式就是无休无止的失眠,让大脑愈发想要谋杀心脏。

转念一想,或许生命本就是死亡美学的代表作之一。那些为我们终生所追求、珍惜、挽留之物,必然会在日落前降临到我们身边,随后转瞬即逝。至此,我将逐一向你陈述上文所提到的“事情”。

我将它们简单分成了三类主题:爱,恨,时代与我们。其中,恨是最不值得深究的事情,所占篇幅最短,我决定把它放到最前面去讲。之所以短,是因为这里面只包含我,不会涉及到你。揣测并分析身边人(尤其是至亲至爱)的怨恨心理,于我而言是一种极其粗鄙无耻的行为。

怨恨曾陪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自家母离世起便破土而出,我恨公允会,恨那个不用提供原因和证据就能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杀死他母亲的社会。后来这件事上了新闻。我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上电视是以这种方式。

顺理成章地,我在学校成了同学们课余饭后的谈资。那时大家都还小,尤其是男生,言行上不懂得把握分寸。我记得很清楚,有次我从洗手间回来,看见他们在白板上画了颗长着人类五官的马铃薯,旁边标注家母的名字,还在讲台上演绎事发现场;其他人或捧腹大笑,或在两下摇头、一声叹息后继续看书/写作业。

那一刻,怨恨再次攫住了我,我走上去抓起板刷,擦掉图案后,我把它狠狠甩到了一个同学(当时他正用纸枪指着我)的脸上。不得不承认,在对付烂泥巴这方面,我的神经协调性要比平常强得多。之后他跑去跟老师告状(较于打架,告状确实对他更有利),我被批评并用教棍打手。自那以后,与其说他们孤立我,倒不如说我放弃了他们,是因为恨吗?不全是,更多是失望和鄙夷。

相似而更甚之者,来源于家父。自记事起,我便视他为榜样,主动靠近他,即使不能成为他,也要成为他的影子。我时常帮他拿拖鞋、叠衣裳,此外不是学习就是打扫卫生,因为我太想博得他的关注,想要更多来自榜样的夸赞与认可,甚至偷偷模仿他的字迹。在这方面,我的努力不亚于莫扎特。

然而事与愿违。他的眼睛总是半睁半闭,不难看出,他患有精神病。他看不见我的成果,却能像显微镜那样一再放大我的瑕疵,不,事实上,他比显微镜更厉害,他还能够无中生有。他本性自私又冷漠,家母的离世更是激活了潜伏在他神经递质里的邪恶病毒。每当他发病,世界就会从丑陋过渡到更加令人作呕的丑陋。丑陋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丑而不自知。

以前,我的校园消费卡里的数字每周都会多出500,我可以用它吃燕麦粥、咖喱鸡,喝红枣豆浆、鲜牛奶,我还可以用番茄汤泡饭,上课犯困就偷吃两根红薯干。家母葬礼结束后,有六个月,卡里的数字只减不增。当时我对此不以为意,深知即便失去双亲,我也断不会过上那种忍饥挨饿的生活,更何况家父健在。

他工作累,我就自己起床洗漱做早饭,连同他的那份也一起,放学回来再做家务。有一次他生病,严重到卧床不起,我请假三天在家照顾他,不能说细致入微,但至少是用了心的,他想要什么我都尽全力去满足他。我相信这至少能为我换来每周150的生活费。但是我错了。当卡里只剩下个位数时,我向他提出这件事,他大发雷霆,斥责我虚荣,不知检点,还居心叵测,他说如果早知道我给他做饭是奔着钱来的,那些饭他喂狗都不会吃一口。他卷着他的手机和所有银行卡,一走了之,直到学期结束才现身,还是我私下求令堂劝他回来的。中间近两个月,我帮同学值日、带饭、写作业、搬东西、洗衣服,无所不用其极,借他们的卡续命。

我记得他回到家时的样子:衣衫不整、蓬头垢面,醉醺醺地握着啤酒瓶,浑身散发着酸臭味,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上门讹诈的流浪汉。我满怀怨气,想骂他,把他关在门外,可是我做不到,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去找干净衣裳,烧水让他洗澡。自此,他每周给我50,这50不仅能用来买饭,还包含学费、班费,以及我个人的一切日常开销。我在学校的主食变成了超市临期促销的干面包,后来由于营养不良,我又不得不攒钱买便宜的营养补剂。这种生活一直从我7岁(6岁11个月)维持到14岁。

在此期间,家父将消沉和施暴当作两枚价值连城的金色水仙花胸针,每天佩戴在行为外衣的左右两边,他自以为美艳绝伦,殊不知早已丑态百出。在他认知里,满地的空酒瓶是他的荣誉,他脱落的每一根头发都应该被裱起来送到巴黎展出,就连烟头也是会被不法分子偷去炒卖的程度。

更要命的是,以上种种,皆被他命名为“爱”。他将堕落,将对我的恨,以及对同事的嫉妒和谋杀,全都归于对家母的愧疚与补偿。他将我对他的爱踩在脚下,将苦药般的生活变成一方化粪池,因为这样更能衬托他的痛楚与高洁。显然,他失败了。

他后半生只有过两次成功,一次是那桩家喻户晓的丑事,另一次是在他死后,我没能成为他的影子,他却成了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

接下来的恨不算强烈,但足以致命。我被这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牵连,遭到外界攻讦。自2117年2月下旬起,到12月中旬又一场跨界病毒疫情大爆发,这段时间,世界(我所处的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想杀死我的,第二种是期盼我早日被第一种杀死的。

近十个月(我曾用同等时间努力来到这个世界),我不敢开灯,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证明我在家里。要活命,我必须装死。我像一条跻身在墙缝里的马陆,无法确定外面等待我的是食物,还是杀虫剂。当年白板上的马铃薯人如今以一种更可怕的形式出现在我眼前。我深切体会到,嘲笑的杀伤力远不及诅咒,我经历过的伤痛在未来只是冰山一角。

尽管如此,我没有选择轻生。但这并不代表我内心强大。相反,是出于最卑贱的自私(这是一种由Y染色体带给我的遗传病),我不想我的青春就此画上句号,不想那份伟大的爱以悲剧收尾。我身体的各大系统无时无刻不在向我证明它们想让我活着,母亲(至少有良心的母亲)也不会想看到她们的孩子自杀。秉持着这样一种理念,我才得以度过那段昼夜不分、生死难料的腌臜时光。

我逐渐放下怨恨,因为它不仅能让人变丑,还具有腐蚀性,将人由内而外彻底地摧毁。如果一个人全天别的什么都不做,只一位地恨,发表恨、扩散恨,那他的人生只会越来越糟糕。家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我知道如果我继续恨下去,你在见到我时一定会问贝蒂,为什么这个羊头濑鱼人的脑袋上长了草?

就在我快要解除怨恨之际,自私的报应找上门来,不由分说蒙蔽了我的双眼。那是我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情绪崩溃,我以终止为美杜莎做事来表达我对她的恨,尽管后来她以一种我颇为满意的方式补偿我,我也还是无法原谅她,尤其在知悉波诺拒绝为我治疗后。

我从马陆变成了一只得狂犬病的苍蝇。我恨我自己,因为我什么都看不见,却总能精准捕捉到我的笨拙、敏感,还有一旦磕碰就要把所有东西都打翻的近乎原始人的野蛮。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放声大哭,我多希望(抱有幻想)自己能掉下一滴眼泪。

我真的想死。我认为我的后半生只剩下出丑,然后被同情,被蔑视,或被侮辱,就是不会被爱。我不是耶稣或孔子,我的基因和原生家庭让我无法成为他们当中任何一个。我所表现出来的理智和从容(安之若素),只是我想变好,或让你们看到我不算太差的仅有招数。

三生有幸,我遇见了八元结社。住进神庙后,我的求生欲开始回升。纳西尔经常来找我谈心,可以说,他是我人生的导师。我下定决心从此我要做个好人(心中无恨,怡然自足),不仅是因为想。另一个原因我在2129年8月告诉过你:我已经没有恨的力气了。

但是我忽略了一个致命的细节,恨是可以由爱而生的。我恨公允会,恨烂泥巴,是因为我深爱家母;我恨家父,是因为我曾深爱过他;我恨世界,是因为我无法割舍我自己;我恨美杜莎和波诺,是因为他们毁灭(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毁灭”)了我所珍视的未来。这也是我锒铛入狱的原因。我恨那个姓凯尔索的小子,是因为我爱你。

2125年5月,我回到神庙,发现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我恨他;你在你房间里向我吐露心声,他却在隔壁用你的手机播放下流音频给我听,我恨他;我后知后觉,在好望角,是他蓄意将你绊倒,才导致后面一连串悲剧的发生,我恨他;他切断神庙信号塔,并适时纵火,害神庙一夜之间变成废墟,又害梅森丧命,我恨他;他带一众拥趸到神庙闹事,你在得知此事后毅然决然放弃生命,我恨他;他对你的死讯不以为然,甚至要对你进行二次伤害,我恨他。

“馈礼”接踵而至。我的恨被判为故意杀人罪,并以此告终;我的爱被判为有伤风化罪,仍在继续。恨的部分到此结束。

虽然爱不是我擅长和愿意谈论的话题,但这不代表我的人生完全与爱脱节。除家母外,率先向我表达并能让我明确感受到的是阿米拉。她救过我的命,陪我渡过难关,在别人都痛斥我、远离我的时候,只有她愿意靠近我,尊重,并施以援手。她有一双睿智又清澈的眼睛,观察事物的眼神里永远充满好奇,她是异种,却拥有绝大多数人类没有的灵性。她表达爱的方式很直白,且纯粹,她能让我轻而易举地感受到我是被关心和被需要的。

后来我得知,她患有自闭症。也就是说,她善良、机敏,同时又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我常常问自己,假如她没有患病,假如她只是一个路过的普通人类,她会如何看待我?她还会走向我吗?会不顾危险救下我并对我产生吊诡的依赖性吗?我心中得出的答案是:不会。

倘若我肆意接受并试图去灌溉她对我萌生的爱芽,那么我的灵魂将来势必要和尼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弗拉德·德古拉伯爵他们排排坐。所以,我让她称我为“老师”,为的就是时刻提醒自己不能犯错。

加入八元结社后,我对自己的定义(或理想)是落落寡合的好人。我曾经被人爱过,也爱过人,但是我想这种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也不期望再有。在充满灾难的时代,爱是易碎品,是一场胜率极低的赌博,是索福克勒斯笔下的悲剧,爱注定会让我们心碎。我确信在入社伊始,你也是这么想的(即便不是,卡莉莎也会想办法在你心里播下这颗种子)。我们都背叛了年轻时的自己,并为此受到惩罚。

我自认为我对你的爱并非有伤风化,相反,它高尚、纯洁,且坚不可摧。世界上找不出第二种可以与之媲美的事物(如果有,那便是你对我的爱)。黑暗中,你变幻莫测:你闷头睡倒在会议桌上时,我看到了刺猬;你肚子饿得咕咕叫时,我看到了仓鼠;你观看我工作,喝了点酒就抓我手时,我看到了水獭。你的每一个举动都能让我联想到这世上最可爱的事物。

但是爱(真正的爱)并非源于想象,爱是有迹可循的。世上有一见倾心的爱,也有点点滴滴的爱。显然,我对你的爱属于后者,它是由众多心动瞬间堆叠而成、栖居在百合花园里的金色小水车,馨香馥郁,生生不息。爱是你发现我被烫伤,亲手喂给我的第一口面;爱是我在送你闪光门铃的第二天向你表白,被你轻轻握住的小拇指;爱是在工作室里与你练习的每一个舞步;爱是旨在救命的两唇相贴,是惊惶与安抚所生的拥抱。

爱虽甜蜜,却也有可怕之处。爱能够让循规蹈矩者戴上手铐,让苟且偷生者不畏死亡;爱会让人盲目,在自取灭亡的道路上勇往直前;爱让我们虚化目的,不计得失;爱既是开端,也是终点。出于爱(或与之同等美好的感情),你想让我感受你的形状。傻孩子,我比兰波本人对他这两句诗还要体会更深:

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

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不过当时听到这句话(字愈发出的机械人声),我感觉我的血一下子凝结成了冰。我看见撒旦在打手势,指挥小燕子飞进蛇窝。我不想下地狱,更怕别人为此下地狱。

我产生了罕见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并不来源于爱,而是一种生物本能(人性向善),花朵伸向乞丐是出于怜惜,乞丐将花朵折断那便是恶毒。我和你拉开距离,同样也不想别人趁机靠近。而当爱意渐浓,自私再度生长,像缝隙里的菌子,夹杂在上一句话里。

你之于我是照进阴沟里的阳光,是温暖,且无可替代。我不想失去你,害怕被抛弃。爱会让人变得卑微。我完全不知道该拿什么留住你,在爱面前,脆弱和孤僻成了嵌在我身心上的两个闪闪发光的耻辱。和别人站在一起,我的可比性总是微乎其微。这微乎其微的部分,就是我的真心。我没有弃权,并不是因为我的真心可以战胜一切,因为我恰恰懂得,爱一个人,就要承受真心被撕碎的风险。

那么,我的爱是如何通过真心表现出来的呢?2125年2月9日的早晨,毋庸置疑,我已经做好打算向他们坦白:我爱你。因为你被爱并不是一件需要极力掩盖的丑事,我为我所爱之人是你而感到无比自豪。然而,和你来到会议室后,我才发现情况不对,他们误解了我对你的感情,我把一切都搞砸了,这时候告白会让爱被套上狡辩的外壳,为大众所耻笑。一气之下,我把我自己抛到了离你更远的地方。当我想到这一转身可能会是永别后,我每晚不是失眠就是做噩梦,梦见他们把我的爱贬得一文不值,梦见你在一个没有我的小岛上快乐地玩耍,或被危机所困。

所幸几经周折后,命运还是大发慈悲将我安全地送回到你身边,得知你正在筹办你自己创作的哑剧表演,我着实为你高兴。我在工作室将纳西尔发给我的剧本音频听了一晚上,相互抒发了对演员安排的不满之情。我无条件迎合并满足你的愿望,用爱将你的可爱想法变成奇迹,为涅瑞欧,以及众多集聚你我苦难之人的心灵平添趣味。我在大伙面前举荐你演主神,除了因为你身上有我缺乏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你的灵魂里包含太多我自己也有的东西。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以我为原型写主神,自己却更适合来演祂的原因。

结果我的巧思,我的爱的表现,促使我在演出当天犯下了那个不可饶恕的罪孽。假如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完全被控制的,那我早就为编造此等低劣的谎言羞愤得自投尼罗河了。当你的嘴唇如晚春柳絮般碰到我的嘴唇时,一股奇异的魔力引诱着我的灵魂,让我将所学之事抛诸脑后,惟有口腹之欲被保留下来。我感到身心空乏,欲念难消,于是我将你擒获,像个下流无耻的殖民者,当众表演了一场野蛮的侵略。

这件事让我们以及与我们相关联的人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赔礼道歉后,作为始作俑者,我已经没有尊严和底气再在神庙待下去了。可是我没有想到,更难以接受,你会比我先一步离开。你留下字愈和手机,连一件防护服都没有带。当贝蒂播放完你留给我们的那段文字,我感觉整个世界忽然就变得无声无息。傻孩子,傻孩子!这一次,我的爱表现为无穷无尽的痛苦,它让我嘴里咀嚼的饭变腥,喝到肚子里的水变臭,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里都满含细颗粒物。我搬进国王墓室,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想为自己合上棺盖,与这份一败涂地的爱合葬。合葬前,我想释然。我体会过失去,失去是常态,所以我理应(也完全有必要)从失去你中走出来,重新打起精神,与年轻时的自己和解,把未来献给电脑和电路板。直到现在,他仍对我怀着恨呢。

再后来,爱意不言而喻,如影随形。爱赋予我生命以至纯至美,却又总能叫我苦不堪言;因为爱,我既能和你住进浪漫小屋,又能孤身一人囚于灵魂暗室。爱能让我挺过世人的攻讦,也能毅然决然奔赴死亡。我将我们绑在一起,自己不做任何防护,坦然走下飞艇,拳头结结实实打在凯尔索的鼻子上时,我就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了。但很快我发现,这世上奋力要我活下去的人除你之外,还有我们荒唐的法律。

他们像修补古董娃娃一样为我疗愈、清洗,丢进这座精心布置的娃娃屋,将我彻底遗忘在这里。不过,牢狱生活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糟糕(我以为我会被剪掉头发,换上干硬丑陋的囚服,上午擦地板,下午踩缝纫机,三顿饭不外乎野菜就馒头),事实上,我只是从甲地搬到乙地,继续对着电脑和一大堆器械工作,甚至更轻松,朝九晚五,还有爱伦为我做饭泡茶、铺床叠被。

记得你曾向我抱怨,爱伦·迪克森这个机器人太脆弱,一言不合就会把自己玩坏。我有理由怀疑是你的问题,因为他在我这还挺耐用,即使他自诩防水防晒,我也没打算让他去洗澡/美黑。我们相处了快十六年,他不仅按照我的要求为我提供新闻(你走后,部分群众组织成立了一个你的全球粉丝后援会,到处为你发声,同时你还收获了很多爱你的读者,他们自称“江米条”,专门研究你的作品并制作相关周边)、传递邮件(我得以与八元结社通信),还给我讲了许多他生前的故事。

原来他和奥沙利文是在19世纪的塔斯马尼亚州认识的,当时他们还一起淘金,在去斐济途中,他们认识了劳拉·史密斯,也就是爱伦后来的妻子。但是他撒谎说他们之间并没有爱情,他们在一起纯粹是为了解闷。我没见过他,平常他的声音总能让我想到半死不活的薄嘴唇英国男人,或是愤世嫉俗的鸭子,可在说这句话时,他却让我想到了一位孤独的老人。讲完后他问我,问我是不是爱你,我说是,他问原因,当晚我就写了份报告给他。第二天他又问我,问你是不是也爱我?我点点头,他问原因,我沉默了。

这道题我想了很久,久到出题者都无暇再问我要答案。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要弄明白,因为爱应当是平等的,我重视我自己的爱,既然我爱你,我也要重视你对我的爱。我已经从我自己身上获得了我的那份答案,接下来,我要用心去思考,探寻你爱我的原因及其表现之处。

首先,我们可以排除外貌。你身边不乏相貌超凡脱俗之人,早期有涅瑞欧、索菲、尼古拉、希尔维,后期有菲尼克斯(莱斯理)。除涅瑞欧外,我以前有看过其他人的照片,可以说,他们是当代雕塑艺术家手下的极品模特。如果你以貌取人,我在你心里势必是排不上号的。

其次,我们可以排除素质。论身体素质,你和其他同事,以及你在新德尔斐的下属,你们远比我优秀;论技能素质,与你们相比,我也不过尔尔。

第三,我们可以排除性格。我一度被冠以“僵尸”“扑克脸”等称号,我不会说漂亮话,不懂得如何正确提供情绪价值。在这方面,我很羡慕梅森,他总是热情洋溢,一下子就能让人感受到真诚和友善。他是一个乐观的悲观者,他表面自信实则自卑,他的温和与利他主义让他更值得被偏爱。但是你并没有选择他。还有纳西尔,他谦和机智,认真负责,善于开导别人,也很会照顾人,你也没有选择他(抱歉,这里我忽略了他的民族、文化与性取向问题)。

在神庙,每一位前辈的综合素质都在我之上,也更可靠、值得托付;在新德尔斐,你的两位下属,希尔维和西奥,他们对你赤诚相待、忠心耿耿。然而,你排除一切稳妥选项,偏偏看中了一个卑不足道的弱者。

最后,我们可以排除阅历。这里我将阅历分为原生家庭与后天生活。人们在确定另一半时,或多或少都要先了解对方的原生家庭,因为原生家庭是影响一个人价值观塑造的不可或缺的因素。我们的沟通模式、情感表达以及冲突处理方式,或多或少都受其影响。即便这些涉及**,至少伴侣有权获悉彼此的家族遗传病史。

在我们当中,贝蒂的原生家庭是最不错的,她生于试管技术,拥有两个彼此相爱的母亲,在爱的呵护中长大,神庙建立之初,她便自费送她们移民火星;纳西尔和卡莉莎没有家庭,他们在游历中成长,虽然孤零零的,但至少没有受到摧残;阿米拉的父母在北极科考站工作,常年不在家,会定期给她充裕的生活费;梅森因校园暴力而退学,但还个有爱他并鼓励他的爷爷在家里等他;坦狄薇曾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直到碰上了医疗欺诈。恭喜你,你又一次挑中了烂货中的烂货。

再说后天生活,这么多年来,他们或殉职,或牺牲,或在病痛中撒手人寰,至少走得光洁,走得利索。惟有我,仍带着痛苦、屈辱,还有对你深深的爱和思念,在狱中苟延残喘。实不相瞒,没有你,我的生活就是一堆泥淖,它被苦难践踏,被神灵藐视,快乐见到它更是避而远之。

所以,你爱我,究其原因,不在我之容貌、素质、性格以及阅历。那又在什么呢?在你自己。你没有理由不爱我。当我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看着我,与我接触,察觉到我的异样(这种异样或美或丑),你就知道你自己应该(命中注定要)爱我。因为你没有不爱我的理由;因为你既因爱而生,却也是苦难的化身;因为你是神,神注定要爱人,而我恰好是你最爱的那一个(众生之一),否则你断不会接受巫婆给你的毒苹果,我也不会在这鬼地方写信写到手抽筋。

唉。我还能说你什么好?多年来,我竟妄图将神据为己有,也合该受到一生的惩罚。时过境迁,你爱的人已相继离去,我却仍在等你回来。你会回来的,对吗?

原因既已明朗,随后,我会尽我所能替你标注你的爱的表现。虽然你的小脑袋里曾时不时冒出“恨”或“讨厌”的字眼,但是,我接下来要写的你可能要反驳,你从未真正(出于你自己)恨过谁。

你认为你恨那些曾在伊甸园欺负过你的孩子,可当他们沦为你的奴仆时,你却无心去报复他们,这是爱;你认为你恨波诺,可当波诺权势不再、被万人唾弃时,你却不计前嫌将他救走,还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他,替他接管新德尔斐,这是爱;阿米拉在7号矿井遇难,你气冲冲地要向美杜莎开战,临时却因我的劝说(念及苍生)放弃这一决定,这是爱;你认为你歼灭金桔园区的毒枭和制毒者是因为恨,其实是你不想看到更多无辜者受害,你对菲尼克斯同理,只是你认为他的灵魂还有救,所以没对他下死手,这是爱;你不会因为世人伤害了你而去恨世人,这是爱。

以上是你于世人之爱的表现。于我,爱是你的每一次酣然入睡,是闪光门铃完工前时时开着的门,是相互尊重,是天性使然的靠近和出于礼貌的退让,是施救与维护,思念与陪伴,求助与扶持,生离与死别。你于我,存在即爱。你为我流露的笑容、掉落的眼泪,是我这一生弥足珍贵的财富。而今,我已一贫如洗。

因为时代,我们注定要分离。时代是决定我们命运的关键因素。如果我们生在21世纪20年代,我们会做一对平凡幸福的爱侣,即便不能环游世界,也可以沿着阳光明媚的海边散步,或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欣赏月光;如果我们生在19-20世纪中叶,战争会让我们苦不堪言,我们或为国家冲锋陷阵,或带着残破的躯壳沿街乞讨,或不幸遭敌人虐杀,或躲在夹缝里直至光明普照大地;如果我们生在古希腊,没准我们会成为后人学习柏拉图式爱情所运用到的典例之一。

一如卡莉莎所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灾难,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在和平年代,我们需要发展,需要珍惜当下,我们要在积极向上中享受生活,在幸福安康中学习进步;在战争年代,我们需要新生,需要打破固有思维,我们要解脱消极情绪,不卑不亢、竭忠尽智,方能扭转乾坤,将天方夜谭变为旷世神迹。德军也没有料到,最先找出恩尼格玛致命性弱点并造出第一台破译机的国家,既非英国,更非法国,而是波兰。

寓居普罗梵的两段时光里,波诺带我去了很多地方:1632年,泰姬陵正式施工之前,我穿着一身“库尔塔-帕贾玛”,搭配“杜尔班达”和“莫拉班达”,他穿的大概是纱丽服,为我讲解莫卧儿王朝和帕尼帕特战役,教我吟诵比比达勒汗的诗句,聆听沙贾汗的恸悼与新生儿的啼哭;公元前6世纪,我们走进空中花园,抚弄奇花异草,感触动物浮雕和泥板文书,来到水房,空气都是甜的,我们穿梭在灌木丛中,他扮演安美依迪丝公主,然后抓起一根藤蔓套在我的脖子上,假装(或确有此意)要勒死我;1937年,加泰罗尼亚音乐宫里的合唱表演与户外枪声交织,带给我无法用文字形容的体验,从前我以为,我们所信仰的神必然具有固定形象,或慈眉善目,或婀娜多姿,或凶神恶煞……那一刻我顿悟了,神是千变万化的,当神降临,我们可能没法立时察觉到祂的存在。我很庆幸,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是我的心没有盲——神就在这里,在台上为我们歌唱。

无论何时何地,神总能以各种方式来到我们身边。祂可以是陷入绝境时萌生的希望,是出于悲伤或感动掉下来的泪水,是战火纷飞下的浪漫,是废墟里长出来的小雏菊,是历尽人间苦难后仍保留的恻隐之心,是支撑我们在痛苦中活下去的理念。

而众多名胜古迹中最令我难忘的,是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前一天的庞贝城。我们徒步在火山两边的庄稼地里,品尝当地人施予我们的葡萄和橘子,波诺还恶作剧喂我吃了片柠檬。我们逛遍市场,上午走进太阳神庙,下午从巫师堂出来,在斗兽场喊累了,就到蒸气浴室放放松。火山爆发之际,我感情用事,向他提出请求:“救救他们吧,他们对灾难一无所知,他们的生命和成果都不应当被埋没,斯特拉波犯的错误为什么要让他们来买单?”

“不可以。”波诺回答。我很生气,诘问他:“如果我是你,你是当地居民,有亲眷和朋友,你们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你会原谅我的见死不救吗?”

“不会。”他当即给出一个令我颇为满意的答案,可随后拉着我的手,补充道:“但是我会理解你、同意你,望着你离去的背影,祝福你平安喜乐。”

后来我才想通,历史不会改变,也不能被改变,这是你和卡莉莎早就明白的道理。我寿命短暂、灵魂浅薄,却又常常自作聪明。从古至今,有关世界末日的预言层出不穷,无一不被现实撕得粉碎。事实上,排除地球危机、物种大灭绝,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末日。

对庞贝城的居民们来说,维苏威火山的爆发就是世界末日;对我们的祖先来说,历代王朝的更迭就是世界末日;对我们这一辈来说,核辐射污染与变异生物大暴乱就是世界末日。世界就像昼夜交替,置身黑夜的人苦等黎明,置身白昼的人害怕天黑,可惜大多数人死在了日月同辉。灾难发生前没有人知道那是灾难。暴风雨到来前夕,人们总以为自己能够临危不乱、力挽狂澜。摧毁庞贝城的并非只是一个失误的判断,更多是人们对自然的满不在乎;地球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我都难辞其咎。

不管生在和平年代、战争年代、封建时期还是原始社会,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末日——死亡。我们注定是要毁灭的,只是形式的差异往往让我们无所适从。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条珍珠项链,有的安睡在首饰盒中,有的被迫在玻璃展柜里供人悦目,有的因一次意外线断珠离,有的则被迟暮者放归大海。但总会有那么几个倒霉链,不是被车胎碾碎,就是因主的粗心被冲进下水道。我们注定是要毁灭的,毁灭形式不外乎被遗忘、被纪念、被赦免、被摧残。

既然2131年,你为解救神庙(或世人)而献祭,那么2031年就有像你这样的人在一次见义勇为中牺牲,或在一次执行救援任务中殉职。因而,我的心痛也并非空前绝后,这是千百年来就形成的自然规律(遗传),我承受着千千万万人承受过的痛苦,甚至较于他们更轻,因为你和我同在。

你贴心地亲吻了我的眼角,告诉我,你永远和我同在,只是你无法照顾到我,让我好好生活,想你的时候就画一片冰晶。亲爱的,我有听你的话,它们在信纸背面。我想给你一个准确的数字,可是我看不见,也忘记画了多少片,昨天我让爱伦帮我数,他却问我为什么要画星空。对不起。

你知道我不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人,相反,我对此排斥得厉害。可现在(从我为你做徒劳的心肺复苏开始),我真的好想你能回来,拥抱我一下。我太需要你的拥抱。下周二我就能离开这里,离开渥金监狱,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爱伦会将我送到家——我和你的家,如果我的寿命足够长,我打算每天都为你写一首诗,用你最喜欢的拉丁语,做成诗集,说不定写到第一千零一首的时候你就会回来呢?至于这封信,我会把它烧干净,因为我不想它被除你以外的任何人看到。没关系,这只是个草稿,回去我会重新写一份,然后保存好,等你回来我再拿给你检查背诵。

言归正传,虽然我在前文将我列入了你的“众生之一”,可我私心觉得,我之于你最为特殊。我不能说我们是导致彼此不幸的根源,这对你太不公道,但毋庸说,我们一直都在“不幸”跑道上竞速。我们就像两个被戏耍的傻瓜,都以为对方是奖品,结果同时报名参赛。

就这样,我们成了彼此最不愿碰到的竞争者,因为我们都怕疼,更怕对方赢。当现实的枪声打响,我们没有回头路,一边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一边向荆棘更深处冲刺。我们所受的伤害与彼此脱不了干系,却又都是咎由自取。当老天爷听到我们的哀号,出于好心,问:“需要帮助吗?”

“不需要,谢谢。”我们异口同声道。老天爷悻悻离去。那么这场比赛究竟谁才是赢家?难说。从我们竞速那一刻开始,无论结果怎样,我们都坚信自己必输无疑。正因如此,你为我掉的眼泪多于为你自己,我为你而活的信念胜过对死亡的祈盼。

我不敢说我代表众生为你所爱(权利在你),但我可以确定一件事,我在你心里占比最高(大于50%,毫不客气地说是99.99%)。因为我们是竞争者,你总能最先注意到我,其他人纵然再美妙,对你都不过是沿途的风景。我比你更早意识到这一点。

2125年变装舞会,我听到卡莉莎在后面跟你解释的时候,就意识到:我之于你,绝非等同于库克之于胡。接着,你抛下梅森跟我出来,使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但又有些吃不准。后来,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几乎不愿再在这个问题上做过多探索。

直到我重回神庙,我们独处一室,你夹起第一块脆脆薯球送到我嘴边,我的思绪瞬间被拽回到这个落灰的谜题之上。于是我鼓起勇气,抱着必死的决心和你摊牌,我猜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因为问题一经出口,我这该死的大脑立马将你房间布置成了萨尔茨堡的一家古老餐厅,烛光将雪白的桌布染成银杏色,我手里也多了束捧花,而这颗薯球中刚好藏着我为你写的十四行诗。纵然这团泡沫维持没多久便被隔壁的别有用心者戳破,我却仍将其视为我人生中最重要最浪漫的时刻之一。

“您才是我久久寻觅的另一半。”我笃定你输入这句话时,周遭环境在你眼中和我那已逝的泡沫别无二致。我于你是众生之一,又不只是众生之一,因为我得到了你的认证:另一半。这个身份非同小可,不是谁都能替代的(至今没有人能够替代我)。

我的爱,有你这句话在,之后无论发生什么对我们来说都是天经地义。关于我们,还有最后一点,我务必要写清楚,当别人(这些人缺乏想象力,善于在黑暗中以己度人)质疑我们的感情,或表示不解,问及原因,我们只需要回复:我们是彼此的另一半,不多,也不少。

你深情的朋友

蔺哲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