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关的回忆潮水般涌来，宋晓虞终于想起了眼前的这个红衣小女孩是谁。

她叫刘洁。

这算是她高一的同学，也算现在的同学，不过刘洁在高二就辍学了，又或者是休学和转学，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是教室的角落里多了一张空荡荡的桌子。

刘洁的名声不太好，骂她的人很多，有人说她是小三，抢别人男朋友，有人说她恬不知耻，一下和好几个人谈恋爱，也有人说她就是单纯的爱表现。

刘洁每次听到这样的言论都会抿紧嘴不说话，眼泪像此刻一样浸在眼眶里，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于是便有人说，呦，这是又装上纯情了，装给谁看呢？

刘洁很瘦，皮肤不算白，额头上有一点儿小痘痘，五官勉强算是小巧精致，大眼睛算是漂亮，还有一双讨喜的兔牙。

宋晓虞之前坐过她的前桌，在高一的时候，刘洁和她说过几次话，但也仅仅只是几次，没有过多的往来。

因为宋晓虞喜欢看小说，这事儿左邻右舍都知道，恰巧刘洁也爱看书，两人就就着看过的书讨论了两嘴，最后刘洁借给她一本《仲夏夜之梦》。

之所以看这本，是因为英语教材书的《威尼斯商人》选段，都是莎士比亚的经典作品，宋晓虞想着都看看。她喜欢莎士比亚的语言风格，华丽绚烂又充满韵味，读起来简直像是在欣赏艺术品。

威尼斯商人的故事附录在仲夏夜之梦的后面，刘洁把书递给她，说，我很喜欢里面鲍西亚的一句话，你的眼睛是我葬身的清流，翻译的很雅致，很漂亮。

刘洁喜欢这些，就像她喜欢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喜欢西欧一切带有浪漫色彩的爱情故事。

宋晓虞很快把这本书看完还给了刘洁，不久她们换了位置，两个人便没有交集。这本书像是一块投掷进时间长河里的小石子，本来就没有激起太大的浪花，很快就连波纹也消失不见了。

“你和刘洁关系很好？”直到同桌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宋晓虞才又想起刘洁。

“还行吧。”宋晓虞想了想说，“挺友好的一个小姑娘。”

同桌撇撇嘴道：“以后别和她玩，她在外面给人当三，你没看班里根本没人理她吗？都怕沾染上自己……你倒好。”

“真的？”宋晓虞随口问道，却并没有太当一回事，首先她觉得口口相传并不可信，其次不管刘洁怎么样，总归对她还是不错的。

“这还能有假？她家都不带回……一放学她那个机车男朋友来接他，染着一头银色头发，估计是旁边学校的小混混那种。真的，我是你朋友才和你说这些，她好像在学校里面还谈了，我跟你说，人不可貌相啊，你看刘洁长得多老实，哪想会这样……”

宋晓虞有些咋舌，可她很快听到越来越多关于刘洁的传言，本班的，外班的，一层楼上厕所，彼此都能听到。她看见刘洁经常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坐在座位上，眼睛发红，在草稿纸上一遍遍演算，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为了布置周测考场，教室里的桌子被打乱了，先来后到随便坐。宋晓虞踩着铃声进教室，发现只剩两三个座位了，她扫了一眼，想贴着女生坐，刚好刘洁就在手边的座位，她也没多想就坐了过去。

“你怎么和她坐？”不一会儿就穿来一张纸条，上面这样写着，“我给你留了位置，快来。”

宋晓虞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刘洁，犹豫了一下，趁着刘洁端着水杯去倒水时偷偷拿着文具袋溜到了小纸条主人旁边的座位，刘洁身边的座位空了下来。

刘洁回座位时神色一顿，把滚烫的茶水盖上保温杯的盖子，坐进去视若无睹读书。

宋晓虞前脚坐上座位班主任就到了，宋晓虞总是掐着点比班主任提前来，可后面迟到的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只能灰溜溜地在座位上站着。

教室里只剩两个空位，一个挨着刘洁，在第一排，一个在最后一排的中间。

男生背着书包看了一眼班主任，又迟疑地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朝最后一排的空位走去。

“坐那么后面干什么？”班主任皱起了眉，“这不就有一个座位吗？”

男生吞吞吐吐道：“我不想和女生坐。”

班主任双手抱胸看着男生，似乎有些愠怒，但是没吭声。

最后一个同学姗姗来迟，只剩刘洁旁边一个座位，他背着包在后排转了一圈，像选择性失明了一样，忽视了刘洁旁边的位置，有些茫然地往后挤，却没看见一个空位。

“这不就有一个空位吗？”班主任提高音量，有些气愤地说。

男生似乎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走过来坐下，又慢慢地掏出书本，就差把“老子不情愿”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刘洁没说话，只是头低的更深，刘海遮住那张小巧的脸庞，只能看见一个下巴尖。

读书声很快淹没刚才的小风波，只是班主任走了以后，那个男生离开位置转了一圈，把桌子搬走了，整整齐齐的几排桌子，就那么突兀地少了一张，刺眼的很。

宋晓虞忽然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她看不见刘洁的脸，只能看见那瘦削的肩膀，整个人很小，缩着身子，像是想把自己藏在白色的连衣裙里，从此销声匿迹。

后来刘洁就频繁地请假，甚至有几次传来她失踪的消息。宋晓虞不清楚，其他人不在意。只是那件事一直像心上的倒刺，撕掉了还长，说疼不疼，但就是让她很难受。

那段时间，宋晓虞讨厌这样的自己。

“你根本……不懂我的痛苦……没人懂我，哈哈哈哈……宋晓虞，我们算朋友吗？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朋友……结果你和他们都一样。”

红衣小女孩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恨，她幽怨地盯着宋晓虞，渐渐飞快地长出了眉毛和鼻子……还剩一张嘴巴。

宋晓虞看了一眼表，她们说了这么久的话，时间却还停留在九点五十七，时间静止了，如果没错，红衣小女孩要完成进化了。

“你不是她。”宋晓虞看着红衣小女孩突然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刘洁不会这样说话，你是承载她怨气的NPC吧。”

如果这个红衣小女孩是刘洁，当时的刘洁绝不会不做任何反击，别人传她的混混男友，她就该找人来“教训”那些辱骂她的人。

可刘洁很软弱，讲话的声音也很轻，平时只会眨巴着含泪的眼睛看着这些人，一声不吭。

“哼，算你聪明。”红衣小女孩摇身一变变成一个短发高挑的女生。

女生带着黑色的耳钉，穿着短裤和一件红色的衬衫，腿环上插着一把刀，发尾被染成黄色。

这高清的画质，炫酷的装扮让宋晓虞吓了一跳，她马上认为这可能是001，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短发女人仍用着刘洁的身份，以“我”自称，讲述着刘洁的遭遇。

“我向很多人求助过，我的亲人，我的朋友……可这都没有用。”

红衣女生随意地靠墙坐下，仰头像是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你第一个进副本？你不是我想杀的人。”

宋晓虞这才明白过来002口中的她不会死是什么意思，她挨着红衣女生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们算是无冤无仇。”红衣女生上下打量了宋晓虞一眼开口道，“而且你女朋友，我们高一时的班长，对我很好，”

宋晓虞挑挑眉，没有打断和询问刘洁是怎么知道自己和苏华梅在一起，这都是高二的事情了。

“她询问了我当时的情况，并问我需不需要向学校申请补贴，我拒绝了。”红衣女生忽然转头看向宋晓虞，神色古怪，“我拒绝了，因为我认为我不需要，我不差钱。”

红衣女生旋即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道：“那些男人会给我钱，反正千儿八块的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

刘洁的脸上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她轻轻叹了口气对宋晓虞说：“我没有办法，我的父母都离开了，没有人管我，我跟着我姑姑生活。姑姑家里有个弟弟，她也不怎么管我。”

“不给我钱，不管我去哪，不管我住不住……高一那会儿我不大吃得起饭，别人问起来我就说我减肥，我那时可能九十斤，我就是单纯没钱吃饭。”

“那些男生里有一个就是你们口中的混混，校霸，他在学校里有女朋友，这我知道，我本来也不想招惹他。可有一天我走在路上。我听见脚步声，皮鞋声，笑声。我闻见酒气。尖叫声充斥着那个小巷。”

“我需要钱，需要他给的钱。所以我妥协了，从那以后很轻易地出卖了自己，以一种不体面的姿态活着。”

“我和他发生关系，然后拿钱，和所谓的卖也差不了多少，你们说的也没错，我就算个婊子。”

“后来那个男生给我带到了一个会所？记不清了，反正在那里遇见很多人，他们让我喝酒，我说不要，当然没有人理会我，我不知道喝了多少，醒来的景象当然也是惨不忍睹。”

“我想报警，可我根本不知道谁强迫了我，那一晚上的人很多。那个混混威胁我，说我敢报警就不给我钱了。我想了想，何必呢？报完警，然后呢？然后我还是没钱，然后我还是要以这样的身份和姿态活着。一切都是有烙印的，身上沾了泥水是洗不干净的。”

“我曾经和我一个朋友说过这些事，我说，我好像被强迫了，她惊奇地皱眉，以一种诧异，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你怎么不报警？”

“我怎么不报警？我也想知道。我只知道没有人管我，我的父母，远走他乡，我的朋友——我以为的朋友。第二天学校就有很多人知道那件事，有很多人骂我，也有人怀疑我，也有人可怜我，他们问我，怎么不报警？”

“他们问我，被强迫是什么滋味，爽不爽。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哭，不停地哭，躲在厕所里哭，我的眼睛是肿的，我的身体是烂掉的，我在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中扪心自问，我为什么活着。”

“我书读的很烂，我人缘也不好，所有人都讨厌我，剩下的人使用我。我失踪也好，差点被那个混混掐死也罢，这一切对别人来说，似乎都无所谓，我只是在无数人生活的边缘活着——看吧，连你也没认出我。”

刘洁直愣愣地盯着她，然后低下头说，“可我记得仲夏夜之梦，我记得莎士比亚笔下的夏天，我记得一切虚构的美好，我读了很多小说，这让我醉生梦死，总是在幻想，在奢求，有人来爱我，有人来拯救这一切，有人奋不顾身，有人赴汤蹈火。”

刘洁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当然有人这么做，不过不是为了我。”

她看向宋晓虞，顿了一下才说：“我在犯罪，可我也是受害者。加害者无法受到法律的惩罚，受害者却要承受无穷无尽的折磨。”

“我去上厕所会有人冲我翻白眼，会有人很大声地议论我，不怀好意地打量我。我不知道面对这些该这么做，他们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是千千万万个我不认识的人无缘无故的冷落。他们不了解我，他们的凭借只有耳朵，他们传播的媒介是喋喋不休的嘴唇，不管不顾地不停散播。”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做错了，不然为什么这么多人骂我。我没有报警，我也不想牵扯到其他任何人——报警还要警察劳神费心，可说不定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刘洁侧了侧身子，用额头抵住冰冷的瓷砖墙面，她把脸贴在上面，眼睛里净是迷茫和困惑的痛苦。她微微摇头，像是在劝说自己，可最终只能有气无力地露出一个微笑。

“宋晓虞，小鱼啊。”刘洁看着宋晓虞的脸，眼睛里满是艳羡，“真好。”

她像是喃喃自语，又仿佛是自顾自地梦呓，她看着宋晓虞苍白的脸，打趣道。

“我很喜欢西欧的风格，看这件红衬衣，在一片苍白之中，我像不像断头皇后。”

“我不知怎么进入这个副本，这个短发的形象整个是我设计的，她的勇气，她的疯癫，她的美丽，这是我完完全全想成为的一个人，我想像现在这幅躯体一样张扬，想向所有人说我没错。”

宋晓虞看见红衣女生又变成二维的纸人，不过这次，她长出了嘴巴，她睁着大眼睛看着宋晓虞，完整的五官，眉目似画。

宋晓虞听完只觉得胸口沉重，她想安慰刘洁，却不知如何开口，语言此刻显得苍白无力，刘洁的视线深沉如海。

兜兜转转，宋晓虞只能又自责起当时为什么不和她坐在一起，为什么自己调开，为什么不管不顾，就闭着眼睛成了绝大多数。

她像是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眼睛，她从来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她只是随波逐流着，让情况恶化着。

宋晓虞沉默了半天，才低垂着眼眸颤抖着开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刘洁似乎笑了一下，她走过来挑起宋晓虞的下巴，两人对视片刻，宋晓虞在刘洁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她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眼睛，正与刘洁相望。

刘洁看着她轻轻说：“你的眼睛是我葬身的清流。”

你的眼睛是我葬身的清流

这句有知道真正出处的宝子们可以评论区打一下，一些歌词中似乎也有，威尼斯商人的某一翻译版本也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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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刘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