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的天空被梅雨压得透不过气,雨丝像无数根细针,扎进旧租界的红墙。沈霁把诊室的百叶窗合拢,只留下一条缝,让外头昏黄的路灯透进来,斜斜地落在综合治疗椅上。椅背还留着陆呈阳的体温,她伸手去摸,指尖触到微湿的汗迹,心里却像被什么轻轻掐了一下——那粒胭脂痣下方的颈动脉,突突直跳。
她关掉无影灯,摘下口罩,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镜子里的人眉眼冷静,唇线锋利,唯独左嘴角那颗墨痣,像不小心溅上的碘伏,怎么擦都擦不掉。沈霁想起陆呈阳临走时那句“宿命”,嘴角勾了勾,却没能笑成完整的弧度。她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密封袋,袋里是一截刚拔出的牙胶尖,沾着暗红血渍。她把密封袋举到灯下,对着光眯眼——牙胶尖的末端,缺了半毫米,像被什么利器割过。
“根尖阴影7毫米,根管再感染,旧充填银汞。”她轻声重复自己的诊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她知道,这串专业术语背后,藏着的不仅是那颗牙的残魂,还有她自己人生里一块无法修补的裂隙。半小时前,她给陆呈阳封药时,偷偷把一袋未获批的AI-β磷酸钙推进根管。那白色粉末像极细的霜,能在七十二小时内诱导牙骨质再生,也可能在七十二小时内引发免疫风暴。她没告诉他,更没告诉自己:这一步,究竟是救人,还是诱捕?
窗外,雨声骤然加密,像无数根钻头同时启动。沈霁把密封袋放进冰柜,锁好,又拉开诊室门。走廊尽头,电梯指示灯从3降到1,再缓缓升上来。她知道,那是夜班护士去送陆呈阳回来。指示灯停在3,门开,护士小赵探出头,冲她挤了挤眼:“走了,戴黑帽,走侧门,老魏接的。”沈霁点头,没说话。小赵却往前一步,压低声音:“沈姐,那人真是‘陆风’?我看他侧脸,像新闻里副区长。”
沈霁抬手,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声音淡得像盐水:“副区长不会半夜看牙,更不会留私人号码。”她顿了顿,补一句,“别刷微博,别发朋友圈,瑞康的规矩,忘一次,走人。”小赵吐吐舌,缩回电梯。沈霁转身,回到诊室,关门,反锁,动作一气呵成。她靠在门板上,仰头,数天花板上的铝格栅:一格,两格,三格……数到第七格,她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境外号码。嘟声第三下,对面接起,男声低沉带笑:“Alice,药用了?”
沈霁看向冰柜,那袋密封袋在LED灯下泛着幽蓝:“用了,目标根尖阴影7毫米,一周复诊。”对面笑得更低:“很好,老规矩,影像资料加密传云端,别留本地。”沈霁没接话,挂断,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她走到洗手池,挤三滴消毒液,掌心相对,手指交叉,来回搓,指节被搓得发红。水流冲过腕骨,她忽然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那双眼睛,在无影灯熄灭后,竟透出一线灰败,像根尖片上的阴影,边缘模糊,却真实存在。
与此同时,奥迪A8滑出安福路,雨刷器开到最快,仍赶不上暴雨倾倒的速度。陆呈阳坐在后排,帽檐压到眉骨,口罩挂在下巴,临时封洞的玻璃离子在舌尖留下苦涩。他侧头,看车窗:雨珠连成线,像无数根根管锉,同时刺向玻璃。老魏从后视镜瞄他:“区长,回颐和别墅?”陆呈阳没立刻答,他右颊还麻着,半张脸像 borrowed flesh,不属于自己。他伸手,摸到座椅加热键,按到三档,热度透过衬衫烤在背脊,却烤不散口腔里的苦。
“去区委。”他声音含糊,像含着一口水。老魏愣住:“现在?两点十五,暴雨红色预警。”陆呈阳抬眼,后视镜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出冷光:“旧改地块流标,沈氏医疗撤牌,我得看文件。”老魏不敢再劝,方向盘一打,奥迪冲进雨幕。车过衡山路,积水漫过轮毂,发动机发出低吼。陆呈阳低头,掏出手机,点开政务内网,输入“沈氏医疗投资股份有限公司”。跳出界面:法人代表沈霁,注册资本三亿美金,股东名单里,沈一山持股67%,沈霁持股32%,剩1%挂在境外离岸基金。他盯着“沈一山”三个字,眉心猛地一跳——那是十年前,他任街道办主任时,亲手处罚过的非法医美老板,因使用走私玻尿酸致消费者失明,被罚款并吊销执照。后来,沈一山失踪,案件不了了之。如今,名字重现,像旧根管里的银汞,表面光亮,内部腐蚀。
屏幕蓝光映在他瞳孔,雨声敲在车顶,像无数根钻头同时启动。他想起沈霁那句“我只信牙片”,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没来由的慌:如果黑白底片能照出抽烟熬夜咬硬物,是否也能照出他藏在骨缝里的那些旧账?奥迪驶过空荡的十字路口,红灯闪烁,像一颗根尖脓肿,在夜色里一胀一缩。
区委大楼灯火通明,值班保安见他冒雨进来,惊得从椅子上弹起:“陆区,这么晚?”陆呈阳点头,没解释,径直进电梯,按18层。电梯门合拢,不锈钢壁映出他的影子:左脸微肿,嘴角下垂,像一面被敲裂的镜子。他抬手,触碰镜中自己,指尖冰凉。电梯“叮”一声,18层到。他走向档案室,指纹锁开门,冷气扑面。文件柜一排排站立,像无数颗待拔的牙,沉默而锋利。他拉开“旧租界更新单元”抽屉,取出流标公告,借着头灯的光,一行行扫过。公告最后,附着沈氏医疗的撤牌声明:因产权纠纷,自愿放弃竞买资格。落款日期,正是昨夜十一点——他躺在治疗椅上的时刻。
雨声忽然加大,敲在玻璃幕墙,像根管锉刺穿牙本质。陆呈阳抬头,看窗外:城市灯火被雨幕揉成模糊光斑,像一张过度曝光的根尖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口腔里那颗阴影7毫米的牙,与窗外这座灯火通明却暗流涌动的城市,竟共享同一条神经——疼的时候,分不清是牙在跳,还是心在跳。
他把公告折起,塞进内袋,关灯,离开档案室。电梯下降,他掏出手机,滑到通讯录最底,停在“沈霁”两个字。手指悬停三秒,终究没按下去。电梯门开,他走进暴雨,雨点像无数根冲洗针头,同时刺向他的背。背后,大楼灯火一盏盏熄灭,像一场巨大的口腔,正被无形的手,逐颗关掉无影灯。
而城市上方,乌云压得更低,像一块未完成的临时充填,随时可能崩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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