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1日，冬。

现在即将午夜十二点，方慕远觉得自己可能见鬼了。

在这个点和自己的青梅重逢，实在有点惊悚。

因为商桑在八年前就去世了。

方慕远躲在树下观察。寒风卷过他稍长的自然卷发梢，冻得通红的指尖不自觉地蜷进大衣口袋。他下意识地微微佝偻着，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

对方看起来生龙活虎，像很多年前一样。

也许只是长得相像罢了，他低头挂断手中的电话，那点震惊过后的喜悦已经弥散为苦涩。

不知何处传来响指声。

方慕远再度抬头时，那个女生已消失不见。方慕远正要疑惑地动身寻找，身后耷拉的围巾却被人猛地一拽，整个人不受控地后仰。

“方慕远。”

声音很轻，咬字又很清晰。和她15岁那年叫自己名字的语气一模一样。

颠倒的世界里，方慕远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刘海，下垂的眼睛和鼻尖的小痣，都和脑海中的印象重合。

他张了张嘴，被勒住的喉头一阵干涩疼痛，现在自己仿佛变成了沙漠里跋涉的旅人。

而眼前出突然现了绿洲。

商桑松开手里的围巾，让方慕远好好地站直。

“商桑……”方慕远转过身来，低头盯住了她的脸。商桑抬头看见了镜片后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和眼下的泪痣。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商桑板着脸，不答反问，只是直直地盯着他。

她个子不高，刘海微微散开，娃娃脸上天生的下垂眼在昏黄灯光下格外圆润。此刻神色绷得紧紧的，在她的眼神里，方慕远仿佛重回高中被商桑怒训的时候。

这是商桑勤勤恳恳工作的第八年。

自己死后意外重生为乌鸦，还成功混上了地府驻人间办事处的编制。

这一回的工作任务非常容易，死者的私德和公德都无可指摘。作为评估功德的神使，商桑认真调查了几天后，直接在审核表上给出了不错的评价。

回到地府将工作记录设备和审核表一并上交后，就得到了一个短暂的假期。

虽然她也理解，作为人界与地府的交界，地址确实会比较偏僻，但是这个小区作为省城的房产还是太破旧了一些。

将近凌晨，商桑拎着从便利店买的牛奶绕过坑洼的大路，抄近穿过小区花园。

夜风裹着对话突然痒痒地钻进耳朵。得益于乌鸦形态赋予的优秀高频感知，她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商桑。

她脚步一顿，哼到一半的小曲戛然而止。

谁在叫她？

声音来自不远处的花坛。

她悄无声息地靠过去，视线越过灌木丛，锁定站在树影下的那个高大身影。对方正对着手机低声说着什么。

“……嗯，妈……我知道，商桑已经死了。”

熟悉的嗓音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尘封的记忆。可没等她细想，职业本能已率先敲响警钟。

这可不行！

《神使行为守则》有关身份泄露风险的第三条赫然在商桑脑内浮现，她烦躁地吹了吹刘海。

真麻烦，假期还得处理这种突发事件。

她利落地交叠双臂，右手轻打了个响指，如同过去八年里重复过无数次的那样。

预想中对方茫然失忆的情形并未出现，他依旧对着手机无奈地解释着什么。

失效了？

商桑一愣，屏住呼吸悄悄来到那人身后，不信邪地用更重的力道再次打了个响指。这一次，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身前的人似乎被这声响惊动，隐约要转过身来。就在他侧身的瞬间，那头微乱的卷发和熟悉的侧脸轮廓击中了商桑。

“方慕远。”

在对方完全转过身来发现她之前，商桑果断地攥住他松垮的围巾末端，将他拽回原地。

听到他再次认出自己，商桑已经确定法术再次失效。

他为什么会免疫自己的能力？！

方慕远却好像没看出她心头的惊诧，只低头认真看着她，听着她质问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磕巴，刚才瞬间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哪怕对方真的是鬼，但也还是那个怕冷的商桑。

楼下寒风凛冽，他率先开口：“你要去我家坐坐吗？”话一出口，耳根就先烧了起来，他慌忙找补，“我是说下面冷。如果你要回家的话，我可以送你……”

“我其实想说……我担心，你一个人不安全。”

——

商桑傻傻地跟着来到五楼这扇破烂防盗门前站定后，才猛地一拍脑门。

啧！

自己怎么就跟着上来了呢！

她决定在对方打开这扇门前，迅速开溜。眼看着商桑侧身马上就要冲下楼梯时，门锁发出咔哒一声。

“进来吧。稍等……我给你找双棉拖。”方慕远迅速进门，似乎料定她不会真正逃走。那信任的话语一时让商桑进退两难，她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拿手机给上级传递消息。

客厅里，方慕远从保温壶里倒出两杯滚烫茶水，放在商桑面前的茶几上，看见她手里还握着一个被捏扁了的纯牛奶纸盒，自然地将手边的垃圾桶递了过去。

商桑抬头看向了隔壁沙发上的方慕远，又看向了他手中的垃圾桶，伸手将盒子投了进去。

“方慕远，我们需要谈一谈。”

这么多年，商桑还是15岁时的长相，方慕远感觉到15岁的自己好像也出现在这里，准备倾听挚友的话语。

“我八年前已经死了，这是真的。”商桑冷着一张脸，八年的时间太久，生死的隔阂太远，她只能语气平和冷静地说出一些残酷的事实。

“嗯，我知道。”虽然很诡异，但是方慕远还是笑了起来，“我参加了你的葬礼，我们都很怀念你。”

“所以现在是我的幻觉吗？”

不，不是的，现在你面前的我也是真的。

胸口被不知名的情绪占据，她意外地有些磕巴，自己现在的工作，重生的经过……

商桑没有办法坦白。

可是死后的很多个夜里，那些对爸爸妈妈的思念，那些在单位楼里生活的温馨过往，她都放不下。

更何况回忆里的生活，自己身边总是出现着另一个身影，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在商桑心里他就是最好的朋友。

只是告别得太匆匆。

现在要对他撒谎，简直太残酷。

方慕远看着她袖口遮掩下紧紧捏住衣摆的动作，不忍心再追问。

沉默之间，一阵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划破了尴尬。商桑赶紧从袖子里伸出手，拿出了兜里手机。

“喂——”

“啊？行吧……”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真的要十五天吗？”

“啊……嗯，拜拜。”

电话很短，几个对话间，商桑就挂断了。还不等方慕远问些什么，她就突然看过来，眼神里一派认真。

“方慕远，听我说，我们现在需要待在一起十五天。”

“哦……好……啊？”

商桑定定地看着他，脸颊不自觉的鼓起，“我的工作和身份比较特殊，不能被人发现。按道理我应该马上删除你的记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能力失效了。”

“我向上级打了报告，上级跟我说这种情况他们也没见过。”

“现在只能根据《工作特殊情况应急处理办法》的条例……”她刻意地说出条例名称，想要隔开心头扰人的悸动，“我需要随身监视你十五天。”

所以我们现在被绑在一起了。

她公事公办地补充：“根据规定，你需要好好配合。”

商桑看起来似乎很不乐意自己的假期变成了另一份工作，但不敢承认的是，她其实很期待。

自己很多年没有和朋友相处了，而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

但方慕远被这个大消息惊懵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半天不回复。

理智告诉他这件事很荒诞，可是心底疼痛了八年的角落此刻在疯狂重建。被粉碎世界观粘合的声响下，他明白自己甘之如饴。

直到商桑翘起嘴角又开始放平，眼神里已经开始透出不耐烦，他才回过神来。

方慕远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双手也开始乱摆，商桑翻了个白眼递给他另外一杯茶，方慕远灌了大半杯，终于把气给顺下去。

“这会不会有点不太方便？我的房子实在是有点小……”

“怎么，你觉得我很占地方？”看着商桑的眉毛已经肉眼可见地上扬，方慕远也意识到自己拒绝的意味过于明显。

商桑确实感到有点生气，虽然房子不大，但是自己变成乌鸦只有小小一只，怎么会带来麻烦。

听到对方的话语，方慕远却是认真地再次打量她，小小的一个，怎么会占地方。

商桑再不管他的反应，不愿在琐事上多费口舌，于是迅速决定了安排。

“麻烦给我拿两床被子和一个枕头吧，我就睡这里。”商桑抱起手臂，用下巴指了指沙发，语气很礼貌，但姿态却和八年前叫人去小卖部跑腿时一模一样。

“这怎么行！”方慕远脱口而出，那点害羞瞬间被担忧压过。

可对上商桑的眼神，他习惯性地咽下了后面的话。最后妥协地叹了口气，转身去拿被子，嘴里小声嘟囔，“……还是这么霸道。”

商桑则闭上眼睛，无视方慕远的一切建议，直挺挺地在沙发上躺下。

各自安眠，一夜好梦。

梦里方慕远又看到小时候跟在商桑身边跑的自己，“桑桑——等等我——”清晨醒过来，唇边还挂着一抹笑。

方慕远一摸手机，这才发现现在已经快十点了，商桑从来一日三餐准点，现在应该饿坏了吧。

他赶紧翻身下床推开房门，轻轻呼唤客厅里的那个身影。

“桑桑，你醒了吗？是不是饿坏了，我马上做早饭。”

没有回应。方慕远走到沙发边，看见被子下隆起的小小一团。

“桑桑？”

他轻轻揭开被子，可是下面哪有人——

这里睡着的分明是一只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