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门传来合上的声音。

黑暗中躺在沙发上的商桑睁开了双眼，睡不着。她深深地呼吸了两次，后知后觉的尴尬感漫上心头。

怎么会不尴尬呢。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了，商桑想。

他邀请我，究竟是因为我是商桑，还是他对每个人都这么友善？

她将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半张脸和鸦羽般漆黑的长发，在黑暗中，那双总是显得过分冷静的下垂眼，此刻却透出一种无处着落的茫然。

夜半忧思难解，那个曾形影不离的好友，或许早已有了她无法触及的新世界。

直到被窝里已经完全温暖，商桑才变成了乌鸦沉沉睡去。

早上是被一声爆笑吵醒的。

商桑一睁开眼，就看到方慕远被笑憋红的脸。她看着对方满是新奇的眼神，因无法时刻控制形态而不被人接纳的落寞，密密占据心头。

她颈部的羽毛全都炸开，整只鸟气得圆了一圈，漆黑的可爱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方慕远。

几分钟前。

方慕远掀开被子时发现里面只有一只乌鸦，不由得后退半步。

以往看的超自然小说涌入脑海，什么狐仙报恩、田螺姑娘……还有那些夜半被寻仇的故事，一下使他呼吸急促。

但如果它就是商桑呢？

而且，那乌鸦头上八字形的白毛，怎么那么像商桑当年的刘海？

他镜片后的眼睛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但很快眼神便漾开一种湿漉漉的暖意，喉头也开始发痒。

“噗——哈哈！”

然后就被乌鸦叨了一口。

双方冷静下来后，方慕远两臂交叉环抱胸前坐在乌鸦旁边的沙发上，感受到那边传来的灼灼目光，心里越发肯定，这就是商桑。

他斜瞥着明显不悦的商桑，清了清嗓子。

“变成了鸟，还可以和人交谈吗？”商桑看到戏谑从他上扬的嘴角溢出，不禁感到一阵脸热，越发不想理睬。

但是不交流，可不反而正中他的圈套。

“哎，不闹了，桑桑。”商桑一愣，下意识忽略了对方叫自己小名的举动，听见他继续说：“你现在这个样子，难道要喂鸟饲料吗？”

我这个暴脾气！

商桑尝试着变回人形，脸蛋上还带着气急的绯红，沉重呼吸间压抑下揍人的冲动。

看到她坐回沙发，方慕远这才收了笑，认真道歉：“对不起，桑桑。我不应该开玩笑的，但你突然变成乌鸦，我确实有点惊讶。”

“而且你的乌鸦形态实在太可爱了。”方慕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慌乱。

可爱。

商桑一下怔愣住，看着他那双含笑的温柔的眼，火气不自觉地下去了大半，紧抿的嘴角软和下来。

她生硬地转开话题：“我吃饭的时候会变回人形，这点你不用担心。”

在一片漆黑羽毛覆盖下，方慕远看见了她亮晶晶的眼睛，期望着她继续往下说些什么。

“……还有，我饿了。”解释的话绕了几绕，商桑最后还是没说出自己神力不足的事情。

“那就好，我们今天早上吃清汤挂面吧，给你煎两个溏心蛋。”

方慕远眯起眼睛，笑出了一排整齐的牙。

商桑点点头，看着方慕远去到厨房准备。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就被端上了桌。商桑一闻，感觉还是熟悉的香气，和记忆里妈妈的做法一模一样。

方慕远看商桑吃得开心，自己才开始动筷，一边嗦着面条，一边跟她回忆小时候的那些故事。

商桑被逗得乐不可支，差点被汤水呛到，方慕远本来伸手即将拍上她的背，迟疑了一下，又攥拳把手收了回去。

商桑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也和方慕远搭话。他们一起回忆着过去，伴随着成长轨迹，记忆很快地来到了15岁这年。

“哎，还记得高一的时候，有天我俩放学特意绕到学校背后，沿河边的路回家，竞走比赛谁先到小区门口。”

“落日的晚霞细碎洒在水面，我老是看着景色就不动了，”方慕远腼腆地笑着，“你当时还捡了一块像心形的石头，说以后送给喜欢的人……”

“那块石头后来怎么样了？”

商桑突然沉默了。

后来？

哪还有什么后来！

她的时间已被河水冲断，而他的仍在不停流淌。

安静的环境里，瓷碗被放下发出清脆声响。

看着对方耷拉下来的头，方慕远意识到这回真说错话了。

他仓皇地给商桑倒水，“是不是有点咸了……你现在还能吃的习惯吗？”

她沉默地快速吃完了面前的食物，随后便一言不发地变回乌鸦，飞回沙发角落，将自己缩成一团。

餐桌上的方慕远端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唇边惯有的温和笑意消失了，只是垂着眼，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剩下的食物。

今天必须赶稿了。

方慕远从厨房水池边离开，虽然清楚自己应该回到电脑桌前工作，但是放不下闷闷不乐的商桑。

看着沙发上那团无动于衷的黑色身影，他心头似被小虫轻咬，几种开场白在脑海里不住地打转。

“我要开始工作了，你要过来看看吗？”方慕远清清嗓子，小心地开口，“你还不知道吧，我现在是个作家。”

终于，那一团小小的黑色动了一下，飞了过来，站在他的肩头，随着他一起慢慢来到了电脑前。

一开始，商桑还是待在电脑桌上，可能是因为桌面过于冰凉，始终用翅膀将身体遮盖起来。方慕远见状，将空调温度再调高了些。

商桑趴在桌上，看着对面方慕远专注的脸。

乌鸦是恒温动物。

方慕远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桌上那团小小的黑色身影，思绪却被牵回了高中时代。

商桑有一段时间很喜欢乌鸦，聊天头像都换成了乌鸦表情包，还说过几回以后要养乌鸦的事情。

当时为了能找到共同话题，自己也悄悄去查了很多和乌鸦的资料并摘抄到了笔记本上。

现在想起来高中的那些本子好像都被好好收起来了，还被带到这里了。待会可以好好找找。

可是这些东西在现在翻出来，仿佛显示当年的隐秘心思。

在商桑突然回来后，就要这么直白地袒露吗？

他眉宇蹙起，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了书架上整齐陈列的几个收纳盒，只一瞬间，又迅速移开。他强迫自己聚焦屏幕，指尖的动作却泄露了一丝心不在焉。

一直假寐的商桑掀开一丝眼缝。那几个盒子里，藏着什么让他慌乱的东西？

动作可疑。

今天的工作效率出奇的高。

不到下午四点，就完成了五章的更新。方慕远伸懒腰时故意轻抖桌子，确认商桑已经醒来，开口道：“我现在出门买些菜，顺便给你配一套洗漱用品。”

“外面挺冷的，你就待在家里，暖和。”

方慕远说着，来到门口穿上了大衣，刚抻开围巾时，商桑突然飞了过来，像要跟他一起出门。

随身监护应该随时在一起。

商桑这么想着，跳到了他手上，希望他能把自己揣进兜里，出去透透风。

方慕远接收到暗示，小心翼翼地将商桑往口袋送，但斜插的口袋实在狭小，他试了两次，都怕挤着她而作罢。

他托着商桑的手一时僵在原地，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他抬眼看向掌中的小乌鸦，镜片后的目光里带着些许没能办好差事的沮丧。

这沮丧只停留了一瞬。

他的视线掠过自己松开的围巾，眼神倏然一亮，仿佛想到了绝妙的主意。

“这样……或许可以。”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方慕远伸手把围巾拉松，小心地让商桑站上里层衣物的肩头，再将外套领口拢高，用围巾妥帖地环绕出一方安稳的小小空间后，才重新将围巾缠绕好。

一人一鸟开心出门，结果在冷风中被冻成了傻子。

商桑多次吐槽小区配套设施的不足，最近的超市还要走出两条街，现在心里头更是烦躁。方慕远感受到脖颈处乱动的鸟头，加快了步伐，大迈步走向目的地。

超市里暖气开得很足。

方慕远推着小车，首先来到了生鲜区。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他净挑着商桑喜欢的，想着买得多也没事，反正可以放冰箱。

听到他说要买洗漱用品时，商桑想了想，还是决定让他破费，在超市里重新选购了一套。

打开防盗门的时候，扑面而来的热气，消融了方慕远解开围巾时的寒气，商桑顺势从他肩头跳下，轻巧地落在餐桌一角，抖了抖被风吹得微乱的羽毛。

他转身将采购的物品归置好，目光掠过客厅的挂钟，便径直走进厨房，系上围裙，熟练地淘米、点火。水流声和锅具的轻响很快充满了小小的空间。

商桑在桌上踱了两步，望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爪子在桌面摩擦，纠结着自己或许该去帮忙。

就在这时，方慕远擦着手从厨房出来，将一碗洗净的新鲜小番茄轻轻推到她面前。

水珠还挂在果皮上，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饭还要等一会儿，”他的声音比往常松弛了些，“先垫一垫。”

晚餐时，商桑变回人形和方慕远一起吃饭，一共做了三菜一汤，两荤一素，刚刚好够两个人的量。

商桑心头的芥蒂在饭菜的香气与他小心翼翼的陪伴中，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开始主动询问方慕远在自己离开后这几年的生活。

方慕远说起了当年自己作为最后一届文理分科的文科生，在毕业时听了父母的安排选了不喜欢的金融方向的专业。

临近大三时，自己偶然重拾写作的爱好，这才重新感受到生活的有趣。去年毕业，自己因为不愿意按父母意愿考研考公，毅然成为一名全职作家，与父母争执后从家搬了出来。

商桑咬着筷子，首次直白地感受到时光的流逝，听着熟悉的人身上的陌生故事，惊觉大家已经往前走了很远。

吃完饭后，商桑很是自觉地承担起洗碗的职责。

而方慕远远远看着，想如果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该有多好。

入睡前，商桑又想到白天的那句夸奖，变回乌鸦形态后朝着卧室门的方向，安然地合上了眼。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黑色的鸟自古以来是吉祥的征兆，但做任务时她却没少因乌鸦形态被骂作不祥。这是第一次，有人类对她说可爱。

果然得和有文化有眼光的人做朋友。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经·商颂·玄鸟》

汤谷上有扶木，一曰方至，一曰方出，皆载于乌。（扶木：扶桑。）——《山海经·大荒东经》

商桑名字的由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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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