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外夜里蓦的起了风,将这一处破院吹得丁零作响。
阮芥外出找黄鼠狼,已经离去多时。此时庙中只有睚眦一人。
但见他盘腿而坐,双目紧闭,面前悬一如磨盘大小的扛鼎,暗自发力,他一张薄唇轻抿,皮下隐隐涌出青筋。青色血管就像是活的虫子一般在他皮下涌动不休,一豆火烛照在脸上,诡谲异常。
他长得不吉,现在这模样,更是可怖异常。
“破!”他大喝一声,两指指向那鼎。一缕金光射入其中,却像是泥牛入海一般消失不见。青色大鼎吸尽了金光,又恢复了原来那古朴粗糙的模样。
睚眦喷出一口红血,力尽倒地,青色大鼎没了他法术支撑,叮叮咣咣地掉了下来,在地上砸了一个大坑。
“收!”谢灵君躺倒在地,左手虚握成爪,伸向大鼎,大鼎被笼在金光里,慢慢缩小,变成一酒樽大小之后被他收入怀中。
“狗老天。”谢灵君翻了个身,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恨声骂了一句:“处处碰老子霉头!”
若是让阮芥听到他这话,必得狠狠吓一大跳。他们修道之人,虽修的是逍遥道,不如修佛之人有诸多忌讳,但骂天骂地,却是太过于桀骜不驯了。盘古开天地后,天地灵气化为了上古大神,上古大神又造了世间各种各样的生灵草木,但是天地二物,广博神秘,修仙之人更是不敢随便妄议。睚眦这一句,乃是大大的不敬。
谢灵君在地上躺了一阵,听到阮芥回来的动静,翻身坐起,用黄土盖住了自己吐的那一口红血,状若无事一般地在蒲垫上打坐,等着阮芥进门。
“大仙,外面竟下雪了。”阮芥回来,头发**的,还有几块冰晶挂在发丝上面,他边关门边道:“今年的雪来得好早。”
“嗯。”谢灵君闭目端坐,不动声色:“找到了?”
阮芥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只灰溜溜的东西:“找了半宿,才在一个老树根儿底下找着它。这东西也精,自己刨了个坑取暖。”
黄鼠狼在阮芥怀里暖了半天,早就生龙活虎了起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怯生生地望着谢灵君。
“你抱一会,我换个衣服。”阮芥身上又冷又脏,他随手把黄鼠狼递给谢灵君,却遭到了剩下二位的激烈反抗。
黄鼠狼似乎是记恨谢灵君将它毛剃光之仇,扒着阮芥的手尖声尖气地叫,对着睚眦目露凶光。谢灵君皱了皱眉,只淡淡地一瞟,道:“我不,它脏。”
一大一小处处都不合,倒是在爱为难阮芥这点上有着惊人的统一。
“得。”阮芥也不强求,揣着黄鼠狼,笨手笨脚地用法术给自己施了个清净咒。
先下干净倒是干净了,就是外袍被雪水打湿,冷得很。
谢灵君看了一眼连打两个喷嚏的阮芥,手指一点,一点金光绕着阮芥转了几圈,就把他衣服上的湿气烤干了。
“嗯?大仙,您法力恢复了?”阮芥面上先是一喜,后是一忧。
“未曾。”谢灵君冷着脸道:“只恢复了我原来的万中之一都不到。”
“如此……便……太糟了。”阮芥一不小心差点说漏了嘴。
“哼。你不愿本君恢复法力罢?”谢灵君讥笑道:“如此想让本君留在你这间破庙里么?”
阮芥一下子就被他这话逗红了脸:“小神不敢如此,小神只是……小神只是……小神只是怕大仙恢复法力,会……会……”
他话虽未明,但是谢灵君听明白了。
“你怕本君恢复法力,那些妓院老鸨,官府公差没有好下场,是么?”谢灵君冷着脸道,庙内一下子冰冷刺骨,寒气逼人。黄鼠狼被吓得钻进阮芥领子里瑟瑟发抖,不敢探头。
阮芥被冷得牙齿打颤,哆哆嗦嗦,他低眉顺眼地站在谢灵君面前,不发一言。
“哼。多事!”谢灵君一甩袖子怒道:“本君乃龙神第二子,转克世间一切邪恶,虽时有情绪,但至少本君不会以大欺小。”
“更何况,若要收拾他们,本君还需要等得法力恢复?”谢灵君冷笑一声,散了屋内寒气。
“滚吧。本君现在不想看见你。”
阮芥说错了一句话,便被睚眦赶在一边,一夜挨冻。
这人,真真是有仇必报。
第二日,阮芥发现大仙是一个说到做到之人。说不用法力,便不用法力。
他跟阮芥说完那一番话后,竟是翻窗而走,连夜去了大兴郡,冒着雪,在天香楼上放了一把火。第二日早晨,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去了哪里?”阮芥不爱记仇,一早看见大仙从外边儿回来,手里还拿了包子油条,有些稀罕,随口问了一句。
睚眦虽然记仇,但是有仇当场就报,所以对阮芥也并无敌意,从大兴郡回来的时候给自己捎了早饭,也没忘了阮芥那一份:“大兴郡。”
他说着,在阮芥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桌子上摆上了包子油条,招呼道:“把那东西放下,过来吃饭。”
那东西,说的就是黄鼠狼。
阮芥狐疑地拿起了一只包子,咬了一口,边嚼边皱眉问道:“你一早去大兴郡,就是为了买早点?”
若是如此,他必定会指使阮芥,如何能自己亲自去?
“自然不是。”谢灵君满脸淡然:“本君不过是……觉得本君应当速战速决,让你瞧瞧本君可不是什么恃强凌弱的人。”
“甚么?”阮芥没听明白,谢灵君却闭口不言了。
后来,天香楼大火在村里传开之后,阮芥才明白大仙风尘仆仆地赶往大兴,到底是为了些什么。
阮芥自忖,这人冒雪烧楼,不过是为了他的一言半语,第二日又对他多加照料,虽不殷勤,但却不同于从前。
他心中无奈暗笑,这人,心胸狭隘竟到了这种地步,连他人的一时担忧都要计较一番。他心里又好笑又心疼,此人心思细密,傲骨天生,性格太强,容易招致仇敌,难以交到真心朋友,世人大多也难以理解他,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孤苦一人,漂泊一生。
阮芥想起了自己初见谢灵君时候看他面相所想。
幸好他为天神,功德深厚,法力高强,不受天道所束。他的脸若是长在一凡人身上,定是家破人亡,恓惶一生的运道。
天香楼虽然夜半被焚,但却无一人受伤。据天香楼的老鸨说,当时她被寒风冻醒,睁眼一看,就看到了熊熊燃烧着的天香楼,她还以为是做梦,但热浪滚滚,扑面而来。再一低头,丫鬟妓女,跑堂小厮都直挺挺地躺成一排,在雪地里面生死不明。
她被吓得不轻,不知是应当先报官还是先救火,惊惧交加,就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天香楼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只万幸没有什么人受伤。
“是黄大侠!”村里老人给孩童这样讲:“黄大仙看天香楼不惯,就趁着小雪飘飘,能盖得住它的骚气,下山来烧了它!”
一群孩童围坐在老人周围,睁着大眼睛,问道:“那黄大仙为何不喜欢天香楼?”
阮芥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施了个隐身术,托着下巴,也听得津津有味。他怀里的“黄大仙”被剃秃了一身皮毛,从阮芥衣领里面探出一颗小脑袋,幽幽地盯着那个把脏水泼在他身上的老人。
“笨小子!”老人用手里的水烟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那孩童的脑袋,把那孩童敲得瘪了嘴巴,将哭未哭之后老人才不慌不忙道:“黄大仙那鼻子,能闻得了脂粉味儿吗?咱们这地方什么地方脂粉味儿最浓?那不就是天香楼吗?你们想想,黄大仙每次路过天香楼都得鼻子痒痒,连打几个喷嚏才行,你们想想,时间久了,对天香楼着恼不着恼?”
“那就不能是狗大仙,狐狸大仙?为什么非得是黄大仙呢?”一个另一个小姑娘问道。
“狐狸和狗,天生没有灵性,咱们这凶山恶水,哪儿能养得出来这样的精怪?别的不说,你看咱们那西山,护卫龙脉的四神兽只有一玄武,龙之起势又弱又贱,能养出来咱们村子,也是勉强,更别说其他什么精怪了。”老人叹了口气:“我们本距京城不远,有人皇紫气庇佑,本应是福泽深厚,兴邦建城之地,但是这些年不知怎的,这里风水越来越差,人也越来越穷……怕是京城……也出了问题……”
老人说的这些,大都是风水堪舆的东西。阮芥虽觉得有些道理,但并不放在心上。若说牛家村地贱,难养精怪,那是无稽之谈,若是地贱,如何能养得出来他这样一个神仙?
老人之前说的东西并无问题,黄鼠狼通灵,所以最易于成精,其次是狐、狼、豺、豹等凶兽,接下来是猪狗牛羊等家畜,最次是杨、柳、榆、槐等草木,草木愚钝,不易成精。阮芥以柳树之身成仙,实属不易。
虽然自阮芥成仙之后,山川变迁,河流改道,不知数回,牛家村的风水也变了不止一次,但是天道复杂,如何能被一村头糊弄黄口小儿的老头看破?
虽然这样想,但是阮芥还是隐隐有些担忧。
紫气渐消,睚眦降临人间,这到底是人间之福?还是人间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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