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星回骇然惊觉,遍体生寒,一把扣住来人的腕口,却是裴彦麟垂眸在睨她,嘴角噙着戏谑的笑,“在看什么?”
苏星回松了力道,他又问一次。
分明在笑,眼底却深似古井一般,冷得瘆人。
“看傩戏。”
“好看吗?”
苏星回像是做贼心虚,木然颔首,“好看。”
路边遍悬灯烛,火树银花晃人眼睛,她根本不敢多看。
两人沉默着站在原地,等人潮过去,裴彦麟收紧了手臂。苏星回被迫困在他的臂下,免去旁人的粗蛮碰撞,手心却渗出了一层薄汗。
她闭了闭眼,心气莫名变得浮躁,一时间觉得这样的时间委实是难熬。
偏裴彦麟故作不见,还贴向她耳畔,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婢女走丢了你,我沿路寻来。就在方才,恍惚看到了你的故人,你道是谁?”
苏星回的心提在了嗓子里,“我的故人不少,你说的是哪一个?”
面上镇定自若,其实心底还是害怕,怕他说出那个人,让她下不来台。
紧张之余她屏息凝神,手指攥住裴彦麟的衣裳,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没有任何意识地攀附上他的后背。
汗热隔着衣衫,裴彦麟冬日里也穿得单薄,便觉她此时的体温格外烫人。
让她难堪,不是他乐见的结果。
裴彦麟不再细说下去,而是道:“我们回去。”
“好。”苏星回温顺地点头。
裴彦麟拢严她的斗篷,下颌碰了碰她的额头。苏星回未曾发觉,裴彦麟在刻意亲昵之后,目光越过发顶,和隔着重影明灯的男人相对。
两双视线交汇,暗含刀光剑影。
裴彦麟毫不示弱,朝对方眄睨而笑,半揽着苏星回离去。
到了停车拴马的地方,兰楫抱着念奴已经侯了一阵。念奴玩累了有些犯困,恹恹地叫了声爷娘。
“这就要睡了吗,念奴。”
苏星回轻抚女儿的脸,发觉有些凉,她让兰楫抱去车上,别惹了风寒。
恰好裴鹤年他们也闹嚷着回来了,还有一个同龄少年跟着,几个孩子俱戴着傩面,在路上你追我逐。
裴彦麟老远叫住他们,“鹤年,许虔。”
鹤年见妹妹睡着,噤了声,和那少年摘下傩面疾走上来。
“世师,叔母。”许虔跟着拜了两位长辈。
裴麒给父亲见完礼便跑,裴鹤年没逮住,让他成功溜上了车。
“你阿耶没来?”见许虔只身一人,裴彦麟问道。
许虔笑挠着耳朵,笑呵呵道:“阿耶没来,也只允准小侄出来玩一会。对了,他让小侄转告世叔,初七过来府上拜年。”
裴彦麟心下琢磨着许宠可能有事要谈,颔首应道:“好,回去转告你的父亲,初七当天定当扫榻相迎。”
“小侄一定把话带到,就不搅扰世叔了,告辞。”
许虔又和裴鹤年叉手拜别,跑向自己的厮儿家仆。
驱傩的仪队也向着城郭方向舞去了,观仪的人群退潮般散开,流入那些繁华之所,声色之地。
车夫挥鞭赶车,粼粼车声碾过石路,裴彦麟等马车走远,从厮儿手上牵过骝马,对鹤年道:“先跟你阿娘回去,我有事出去一趟。”
“阿耶去哪?不如孩儿陪同阿耶一起。”裴鹤年急忙就去解马。
“回家去,不要多问。”裴彦麟不容他再启口相问,径直拨马,逆流而上。
沿河的绣楼里娇喉宛转,今夜的皇城通宵达旦,满城灯火都映在了洛水上,宛如九天落下来的银河水幕。
裴彦麟衣袂飘举,策马疾驰在洛水边的岸上,直到远远见到一人踞马立在水畔,他夹腹纵辔至前,在那人的十步之远缓缓勒停。
“你来了。”
像是料到他会来,周策安眺望着洛水上荡起的层层水漪,蹙额笑道:“要请裴相公喝一顿酒,还真是不容易。”
说着解下蹀躞带上的酒囊,丢了过去。
裴彦麟接住,爽快地拔开塞子喝了一口。
残冬的夜晚,这样的酒可抵一时的寒意,正好解他身体里翻腾的躁意,和莫名的烦绪。
见裴彦麟如此痛快,周策安抚须一笑,接住丢回来的酒囊,“你就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裴彦麟拧了拧手腕,“一口毒酒就能让我死,那你何须劳神费力地经营这些年。”
他开门见山道:“谈吧。除夕之夜,某还得尽快回去。”
他二人虽然道不相同不相为谋,但不影响周策安欣赏他处事的坦率。
“这么多年过去,你我总算有机会好好谈一次了。瑞成兄,前面就是胡肆,移步前往如何?”
“不了,就在这里。”
裴彦麟望向对面的宫城,面上的不耐烦又浓了几分。
他知道周策安这人于颜面名声的重视,但他实在厌恶在毫无意义的客套话上浪费口舌,“怎么,元定兄还忘不掉前尘,一回京就马不停蹄地直奔旧人了。”
周策安闻言不疾不徐,朗声笑道:“她忘不掉我,就像你放不下她一样。”
他直白犀利,引来裴彦麟的侧目。
周策和他四目相对,眼神的对峙也是无形的交战,“得不到的才会是执念,这一点瑞成兄应该深有体会吧。”
在望不见的眼底,周策安还是看出了裴彦麟克制隐忍的愠怒。
苏星回果然就是他一辈子的软肋。
“呵……”裴彦麟眼角轻剔。
纵然心有不满,也不得不说他没说错,甚至是一针见血。
执念就像他追逐的这些年里,停不下的脚步,千疮百孔的心。他无数次要放下,身体可以,心却不行。苏星回早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割舍无疑就是自绝。
他心道,不愧是拿捏人心的周策安,和什么样的人说话,他就用什么样的方式。
裴彦麟斜乜着周策安,冷眼道:“爱她不够深,才讲得出这种话。”
“我承认瑞成兄对我评判,不过——”周策安暗暗窥视,话锋陡转,“宴春台上一回顾,就让裴家三郎担了强取豪夺的名声。自污其名,值得吗?”
“某做的事值得不值得,何时轮到外人质疑了。”
他根本就不了解裴彦麟,裴彦麟从不在乎身外的名声,不在意被人议论。
但如此轻贱他不惜牺牲名声娶回来的女人,就由不得他说话难听。
“宴春台上,你说周家和苏家议婚,我便歇了心思。我为何背上横刀夺爱、强取豪夺的名声,难道不是你周元定再三欺骗利用她对你的真心,没有一句解释和交代,任她苦苦盼守……枉你自称君子,行事有哪样是磊落光明的。”
那些被人嚼烂的陈年旧事,外人只道是他裴彦麟从中作梗,拆毁了良缘佳偶,殊不知眼前这位才是最会审时度势的人物。
他在苏家遭遇难关,亟待斡旋时,没有拒绝周家族人悔婚的提议,甚至第一件事便是着人去苏家退婚。
知道这事的人不多。但不多的人中就有裴彦麟。
他背下名声,忍了十余年。
即便不去解释,可周策安明晃晃地悬在那儿,时不时地提醒,爱而不得的人是他裴彦麟。
但他周策安又是个什么好东西,把脸面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固然你说的不错。”周策安这半生,唯有这件事过不去。
但他依然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问题,“人生不只有情爱,我是周家寄予厚望的宗子,富贵利禄,名望地位,我不能只要儿女情长。”
裴彦麟听笑了,揶揄道:“朝廷上下,唯你周策安是个顶天立地,豪气冲天的人,其余人皆是囿于小情小爱的蠢物。”
看他也不想再听的样子,裴彦麟觉得没有谈的必要了,一把扯起缰绳,“时辰不早了,后会有期!”
他拨马便走,马蹄声片刻不曾踌躇,在河岸上疾驰远去。
江面上西风萧萧,周策安不知站了多久,当身后传来一阵马蹄,他才发觉缰绳勒红了手掌。
“仕途名声你赢了,但在情义上你输给了他。元定,其实你也算是输了。”
周策安显然是不认的,“丈夫在于功名,志在青史,岂能因为一个女人自短气节。”
褚显真纵马走来,默然一笑,“难怪了,当初你悔婚悔得那样果决。”
周策安漫不经心地抚去掌心最后一丝红痕,掉转马头。
褚显真安静地站在夜色中,玉面朱唇,裙裾飞舞,“驱傩仪礼的歌鼓声已经到了城郭。你要回吗?”
周策安看了眼河岸,“回吧。”
芳汀红园里,夜灯初上。
仆妇们堆起昔年的旧物,和扫帚竹条架成火堆。
裴麒夹来火炭点上,竹条引燃,劈里啪啦一阵响,火光一下照亮了庭阈。
裴彦麟负手站在廊下,目睹母子四人笑闹着跑回阶上。
灯火映照着每个人的脸膛,他们的欢声笑语,值得他这半生的冒险。
今日的不愉快,只是那一时的不痛快。
自己的选择,冷暖自知,何需在意旁人的冷嘲热讽。
裴彦麟如此一想,才觉得自己委实给足了周策安脸面,竟白白耽误了这些光景。
他面露不悦,回房去换了身衣裳。
裴鹤年陪着念奴翻绳花,裴彦麟进来,裴鹤年要起身,被他按住了肩,鹤年又稳稳坐回去。
苏星回围炉在煮酒,心情很好似的,朝他指了指月牙凳,“就委屈你坐那个吧。”
裴彦麟不拘坐什么,就在她指的月牙凳坐下。
裴麒给他浅浅揖了礼,又继续往灰里埋了几颗栗子。
“三郎要喝一口吗?”酒温的差不多了,苏星回用长杓舀出半盏。
裴彦麟接过,先前饮过冷酒,此时温酒下肚,似在燃烧枯肠。
“三郎你刚刚……”苏星回欲言又止。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猜得出见了谁。
裴彦麟显然太了解她,没有任何隐瞒地点头,“我的确是去见他了。”
栗子爆开的香味四溢,裴麒从灰里刨出,不怕烫的在手里颠来簸去。裴彦麟接到自己手里,细心地剥去栗壳。
苏星回愣愣地看着他。
他问:“怎么了?”
“为什么要沾寒食散?”
她就这么问了出来,目光一错不错。
裴彦麟微怔,却没有要转移话题的意思。毕竟连女皇也知道他结交了来自各地的羽流术士。
“人的欲壑难以填平,求仙问药,长生不老,就是我也不能免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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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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