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雨,天气骤然转凉,沈韵瑾晨起时不禁打了个寒颤。
推开轩窗,秋花败落了一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分崩离析。秋意萧瑟。
“哎呀小姐,你穿这么少怎的开窗?着了凉怎么办?”绵绵打了水进来,看到沈韵瑾站在窗边慌张喊道,忙给沈韵瑾披上披风,又把窗户关严实。
绵绵打的水温度刚刚好,沈韵瑾用刷牙子和盐水漱了口,又打湿毛巾细细擦脸。
这一会儿的功夫绵绵已经把昨晚萧恒扫落在地上的茶壶茶杯收拾妥当,“搞得这样乱,小姐你和姑爷吵架了?”
沈韵瑾“嘁”了一声,吩咐绵绵得空了给她爹娘送信去,说他们教的那些招数对油盐不进的萧大少爷不管用。
“咦?老爷和姨娘都教了你啥?”绵绵不解地问。
“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少打听。”
“哦。”
绵绵服侍沈韵瑾穿衣梳妆,安静不了一会又叽叽喳喳起来:“小姐,听说姑爷病了,昨晚反复发烧,心柔姨娘照顾一夜没合过眼,今儿个一大早派人去请大夫了。”
沈韵瑾套外袍的动作顿了一下,微微蹙眉,“哦?严重吗?老夫人那边怎么说?”
“老夫人爱子心切,自然早早的去看望姑爷了。”
“那不用给老夫人请安了,我们也往那边去,心柔住哪间房来着?”
“住西院,离姑爷的书房不远。”
沈韵瑾穿了件藕紫色的广袖收腰长袍,梳凌云髻,一支紫玉流苏簪子从侧边插入发髻,配上同色水滴形耳坠,整个人说不出的清丽高雅。她的脸略施粉袋,如桃花泛了微红,格外娇艳动人。
“小姐如同天女下凡,比那心柔姨娘好看了百倍千倍不止。”绵绵由衷地赞叹道。
沈韵瑾对着铜镜左右照看,对自己的这一身装束也颇为满意,不张扬,但很美。
“我美我自己的,何须同他人比较?”沈韵瑾的话语里带上了雀跃的尾音,但想到自己的夫君尚在病榻,她的眉眼立刻蒙上些许忧愁,摆出一副端庄娴静的模样来。
心柔的住处僻静,院子不大却收拾的整洁温馨,竹篱围起一个花圃,秋海棠簇拥热闹,西南角挂着一架秋千,绳索上也插了花枝。
墙外有一棵柿子树,结着果的枝桠越过墙头伸到院内来。沈韵瑾站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屋内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她才款款走进去。
萧恒半撑起身子由着心柔给他喂水,一杯水得分好几次喂,喝两口就得停下来顺顺气,心柔不断抚着他的背好让他舒服一点。
老夫人在一旁揪心地看着,时不时拿起帕子揩揩眼角。
“听闻夫君病了,我来瞧瞧,可还严重?大夫来了没?”沈韵瑾边往里走忧心忡忡地问。
她还没走几步,一个水杯掷到她脚边炸开。
“出,出去!你滚出去!”萧恒嘶哑着嗓子愤怒地说。
众人都望着她,沈韵瑾面色平静地往后退,退至门口停下来安静地站着。
萧恒闭上眼睛说:“不想我死就别让她来。”
老夫人起身牵着沈韵瑾的手走到门外。
“你们昨晚没有好好谈一谈?怎么闹得这么僵?恒儿还病了。”紧蹙的眉头使老夫人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沈韵瑾脸朝着房门,声音哀哀:“夫君与心柔妹妹恩爱有加,自然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我,我不应该来烦扰夫君的。母亲莫急,心柔妹妹对夫君呵护备至,有她照顾,夫君定会很快好起来。”
老夫人连叹两声,最后也只是说了句“你多担待。”沈韵瑾点点头,向老夫人道了别。
及至后院,少将军萧慕正在练功,他手持一柄长剑腾空跃起,一片落叶在他的剑下四分五裂,他出手迅速而精准,收放自如,似行云流水。
待一套剑术耍练完毕,沈韵瑾拍手鼓起掌来,“少将军好身手。”
“嫂嫂过奖了。”萧慕将剑插入剑鞘,又拿起水壶咕咚咕咚喝水,水喝完,沈韵瑾仍站在一旁。
“嫂嫂打哪儿来?”
“从大少爷那儿来,他病了。”
“哦。”
一阵沉默。萧慕见沈韵瑾双目放空,似有心事,遂又问:“嫂嫂这是要去哪儿?”
“无处可去。”沈韵瑾无奈地答。
“这是你的家,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如何说无处可去?”萧慕感到诧异,后又想到他兄长的态度,心下了然,“因为我哥?你管他做甚?”
“日子还长着呢,这样总不是办法。”沈韵瑾向远处看了一会儿,又侧头看向萧慕,“大少爷病的不轻,少将军不去探望一下?”
“他那里自然有很多人守着,我去了也多余。”萧慕说着缓缓向近处的凉亭走去,沈韵瑾跟上他,两人走到廊椅上坐下。
沈韵瑾说:“少将军和大少爷倒不像别的兄弟那般亲近。”
“他从小长在京城,我从小长在边疆,生活环境不同,性子也不同,稍有疏离也不奇怪。”
沈韵瑾只是想说句玩笑话,不想萧慕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与兄长的不亲,沈韵瑾笑道:“哦。那想必你也不了解他与心柔之间的故事了。”
“呵,原来你想问的是这个。”萧慕拦住一个路过的仆妇,吩咐她去沏壶茶,再拿两盘点心来。
“这可有得说道了。嫂嫂还没吃早点吧,我们边吃边聊。”
萧慕兴致勃勃,惹得沈韵瑾也跟着心痒痒。
茶是上等的白牡丹,糕点是麦糕和薄皮春茧包。萧慕把麦糕推到一边,拿起一个包子放到嘴里。沈韵瑾微微一笑,伸手捏起一块麦糕。
萧慕感到有趣,“嫂嫂也喜欢吃麦糕?”
“还有谁喜欢吃?”
“你夫君咯。每日必吃”
“这么……朴实的食物能得他这等贵公子的青睐,自然有它的妙处。”沈韵瑾用手掩着张开嘴小小地咬了一口,软绵微甜的口感没入嘴中,她细细咀嚼,倒也尝出些可口来。
萧慕见她吃得认真,便给她讲了有关这麦糕的一段逸事。
是以两年前,万红楼花魁首次挂牌,一支霓裳舞引众多王孙公子一掷千金竞争红颜,但金银首饰、珠串钗环皆入不了那位花魁娘子的眼,萧恒不屑那些俗物,取二十八块麦糕分别用果酱写上字,连成一首七言绝句赠予佳人,那张花魁牌便落到了他手中,一夜红绡帐暖,第二日肖恒就为那花魁赎了身。
“呵,好一段佳话。当年萧大少爷一夜救风尘的故事在各个茶馆和说书人嘴里相传,我却不知这其中还有这样的风月,诗酒美人,我这夫君当真是风雅得很。”
沈韵瑾淡笑细语,这话换别人说定是酸溜溜的阴阳怪气,但她语调温柔似水,竟听不出一丝不快。
花魁自然就是心柔姨娘了。万红楼是官家妓院,里面多是受族中长辈连累被抄了家没入乐籍的千金小姐,坊间传言心柔的父亲是曾经的某一位郡王,若不是其父犯了重罪,她是连萧恒都不一定能求娶得到的真金枝玉叶。
“市井里的流言蜚语连嫂嫂这样的深闺小姐都知道,萧恒不愧是京城里盛名远扬的名贵公子。”
萧慕话语里尽显揶揄,沈韵瑾淡然地端起杯子喝茶,“我在闺中时最喜欢同家里的杂役闲聊,外面有什么趣事他们都会讲给我听。”
萧慕愈发觉得他这嫂嫂性子与寻常女子大不同,又讲出一些别的事来。
“更有趣的事嫂嫂不知,萧恒和心柔不是大家以为的一见钟情,能以一盘麦糕夺得芳心,那是因为他们早在多年前就因麦糕结下了渊源。”
“哦?”沈韵瑾抬起一只手撑住下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来。
早些年朝中党争厉害,萧将军骁勇刚正、战功赫赫,深得先皇器重,两大皇子党派均想拉拢他,但他始终不接任何一方抛来的橄榄枝,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萧将军在外打仗,萧恒体弱留在东京,有那昏了头的狗奴才见主子拿萧将军没办法,为讨上面欢心自作主张掳了萧恒,妄图以此要挟萧将军归顺。
据萧恒自己所说,他被关在一处荒废园子的地井里,一连关了四日,地井深幽潮湿,外面有恶犬看守,每日的食物和水有人从上面吊下来,饭菜倒是不错,但他刚一被关进地井就开始发高烧,烧得浑身瘫软,几日粒米未食,滴水未进。
幸得一户人家的小姐贪玩,误打误撞跑进了这园子,不知是不是巧合,园子居然没有其他人,小姐好奇心重引开了猎犬往地井里探了探,这才发现了萧恒。
小姐只当萧恒是不小心掉进了井里,赶忙出去叫了大人来。
萧恒被救出来后尚存一丝意识,伸手想向小姐致谢,小姐以为他是饿了讨吃的,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包着的几块麦糕递给萧恒。
那手帕角上绣着小姐的闺名,从此萧恒就染上了喜欢吃麦糕的毛病。
“那位小姐就是现在的心柔吧,救命之恩堪比天恩,当得上以身相许。”沈韵瑾品着茶,点点头,给这段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作了点评。
萧慕闻言低头哧哧笑起来,沈韵瑾不解地望着他,萧慕止不住笑,仰靠着廊柱看着沈韵瑾笑出两个好看的酒窝,“京城的世家小姐说话都这么有意思吗?”
“说话怎样跟世家小姐有什么关系?我也没觉得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呀。”沈韵瑾弃了麦糕,开始吃薄皮春茧包,包子稍凉了,刚好不烫嘴。
萧慕独自笑了好一阵,笑意散去后他忽然正色道:“嫂嫂问我萧恒和心柔的事我都如实告知了,关于嫂嫂的事,我也有一些疑问。”
“什么疑问?”
“你和誉王的关系也真如传言那样吗?”
沈韵瑾正吃着包子,冷不防地被萧慕一问顿时噎住,想喝水杯子里却没有,只能捂着嘴干咳。
萧慕倒了杯茶给她,沈韵瑾接过猛地喝了一大口,待顺畅下来,她直视萧慕自嘲地说:“本小姐真是盛名远扬,一点破事闹得满城皆知。”
“所以……是真的。”
“许你们家大少爷对美人情根深种,就不许我对别人许芳心了?只不过我那情郎偏偏是誉王而已,他都已经死了,他怎样,我怎样,世人想怎么说便怎么说罢。”
沈韵瑾的眸子黑漆漆,上面蒙上了一层复杂的情绪,萧慕看不透那双眼睛,一时无言以对。
给萧恒看病的的大夫此刻正由小厮引着往前门去,沈韵瑾叫住他迎上去询问萧恒的病情,萧慕也随其后。
“先生可是给夫君瞧过了?是个什么情况?”
“回少夫人,大少爷得的是伤寒之症,病症来得虽急但无甚大碍,现在已经退热了,只是仍咳嗽得厉害,还需按药方精心调养几日。”
听说萧恒无性命之忧,沈韵瑾松了一口气,又问了大夫一些病人需注意的事项便挥手让他离去了。
告别萧慕,沈韵瑾回到自己的庭院,让绵绵找来几只雪梨,自己忙乎着炖起冰糖雪梨来。
“小姐要做雪梨糖水?那我可有口福了。”绵绵嘴里含着块桂花糕,一说话喷出一嘴渣。
沈韵瑾嫌弃的看了她一眼,伸出一根手指点着绵绵的额头把她推开,“你看你哪有女孩子的样子,吃东西都堵不上你的嘴,你可别毁了我的这些雪梨。”
绵绵赶忙咽了桂花糕,拿帕子擦干净嘴,又笑嘻嘻地凑到沈韵瑾身边,“我来帮小姐剥皮,等会儿小姐赏我一盅糖水可好?”
沈韵瑾掐住绵绵嫩嫩的脸蛋轻轻一拧,“你就知道吃。到底你是小姐还是我是小姐?”绵绵不痛反而笑得更欢了。
雪梨加适量冰糖以文火慢顿,待雪梨软烂,冰糖溶进其中,满室梨香四溢。
沈韵瑾将冰糖雪梨分别盛进几个白玉盏里,交代绵绵拿了两盏给老将军和老夫人送去,自己则拿了一盏去了萧恒和心柔的住处。
心柔的院子静悄悄的,老夫人和一众丫鬟奴仆都散去了,沈韵瑾环顾一圈没找到可使唤的人,转进里屋打算放下雪梨就走,刚走至屏风处听到屋里传来两人低声谈笑,鬼使神差地沈韵瑾没有回避,悄悄探出个头看里面的情形。
只见萧恒半躺靠在床上,心柔窝在他的怀里,一只小手握拳锤打着他的胸口,“时不时来这么一遭,我终日里提心吊胆。”
萧恒的下巴蹭着心柔的头顶,无限缱绻,“放心,死不了,我怎么舍得丢下你一个人。”
他的手环在心柔的腰际,缓缓摩擦着向上游走,“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我还有好多事想同你做,还想跟你生好多孩子。”
说着手已经掀开了心柔胸襟的衣裳。
心柔按住他,“你还病着呢,别犯浑。”
“无妨。你就是我的药,吃了你我就好了。”
这边沈韵瑾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屏息退了出去,白玉盏还端在手里,正不知该如何安置时见到跟着心柔的魏老妈子。
她将冰糖雪梨交给魏老妈子,让她用小火温着等大少爷起床了吃,又嘱咐一句“别说是我送来的,免得大少爷不吃。”
等魏老妈子捧着冰糖雪梨走了,沈韵瑾独自走到院角的秋千架上坐了一会儿。
脑子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二八年华的少女坐在秋千上裙角飞扬,面容冷峻的青年在她身后推着秋千,心在半空着飘着,她好像听到一句“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一闭眼,几颗泪珠扑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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