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韵瑾不记得她是怎么走出寺庙的了,脑子里是一片混沌的空白,但即使是这样的时刻,她的脸上依然微微含笑,姿态端庄持重,眼睛往四周扫视一圈,从她清透的眸子里还能瞧出些慈悲来。
她叫住一个尼姑询问最近有什么人来过长明灯室,尼姑却道:“女施主这话问得奇怪,长明灯供于佛前,人人都可来祭拜,佛缘易结,俗愿难还,女施主可是要找什么人?”
沈韵瑾知道问也是白问,摇头离去。
走廊里与老住持擦肩而过,老住持单掌立于胸前向她行礼道:“女施主,世间总有纷扰,心若明镜,则万物不侵。”
沈韵瑾微微欠身回了个礼,并未听清住持说了什么。
沈韵瑾满怀心事地往山下去,台阶悠长,她一脚踏空,眼看着就要滚下山,却突然有一道人影腾空飞来,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把她轻轻一拽,她落到一个结实的怀抱里,被人带着一跃跳下了山崖。
落地一站稳那人立马远离了她,沈韵瑾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箫慕,脸色苍白。
“嫂嫂,你怎么了?”箫慕长身玉立,规规矩矩地站在沈韵瑾两步开外。
沈韵瑾定了定神,轻声道:“先回家。”
马车回到城内时暮鼓声已经响起,紧密的鼓点催着归家的行人。沈韵瑾这一路思考颇多,思绪太过集中,无暇顾及外面的动静,直到马车呛了一下停住了。
原是主干道上一队声势浩大的人马堵住了去路。马车外面没挂将军府的旗子,这下被清道的路役逼到角落里,进退两难。
“什么人这么大的排场?”沈韵瑾掀开帘子问道。
随行的小厮答:“回少夫人,是羌芜国的使者进城了,带了好几车进贡的货品,正往皇城方向去呢,我们得等他们先走了才能走。”
沈韵瑾干脆下了车,踮脚越过人群朝路中间看去,骑马走在队伍前面的一人不知道为了何事又掉头走向队末。
那人穿箭袖长袍,外面套着一件毛皮紧身小马甲,健壮的肌肉在衣服下鼓成一座小山。他的头发编成几缕小辫,头上戴着顶圆顶帽,面容英俊异常。
沈韵瑾看清他的长相后暗自一惊,除了从着装装扮看出来这是个男子外,他的五官跟宫里的锦妃长得一模一样。
他是羌芜国的五王子,锦妃的双胞胎兄弟。
可能是沈韵瑾盯着人看的目光过于热烈,那五王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倏地转身看过来,与沈韵瑾对了个正眼,沈韵瑾垂眸躲开了,转身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沈韵瑾才想起来他应该不认识自己,挤在路边看他的人那么多,自己躲什么呢。
她又掀开帘子去看,五王子跟队尾押车的人说了些话,然后又走到前面去,快要走出沈韵瑾的视线时他慢慢回身看了一眼,隔着遥遥的人群将目光定在沈韵瑾的马车上。
沈韵瑾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但说不上哪里奇怪。
回到将军府沈韵瑾才显出些慌张来,她径直去找箫恒,箫恒正倚在水榭的木栏杆上喂鱼,看到沈韵瑾揶揄道:“哟,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呀。”
沈韵瑾冲上去一把抓住箫恒的手腕,声音沙哑:“手谕不见了。”
箫恒的眼神瞬间沉寂了下去,如深水浮冰般看着沈韵瑾:“你确定是不见了。”
沈韵瑾点头,箫恒拽着她去了老将军书房。
萧恒的表情像是要把沈韵瑾生吞活剥了似的,下人以为两夫妻吵架,壮着胆子想上前劝阻,箫恒站住,抬手往四周一指,声音平和没什么温度:“谁要过来?”
没人敢招惹大少爷,病猫发起威来比老虎还凶狠。下人们缩了缩脖子,祈求少夫人自求多福,闭眼走了。
进了老将军的书房,沈韵瑾被箫恒一把按在椅子上,他俯身下来双手撑着椅子扶手,把沈韵瑾圈在他胸前小小的空间里。
但箫恒的姿势一点都称不上暧昧,他质问道:“你究竟把手谕藏在哪儿的?你不是说那是个安全的地方吗?”
老将军正在书房里看兵书,被儿子儿媳突然闯入弄出的动静扰乱了心神,他觉得这个逆子愈发不可理喻,将书一掼,怒道:“青天白日的你们干什么!”
箫恒直起身子,难掩脸上的厌恶:“我早就说过她是个会给我们家带来麻烦的祸水。”
“放肆!”
老将军从书案走到箫恒面前,威严赫赫地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千挑万选给你选的妻子,名门千金,才艺双绝,哪有让你如此看轻的道理。”
“呵。”箫恒偏过头去冷笑了一下,“不知父亲是气度好还是眼光好,如今将军府因她身陷囹圄,父亲却还觉得自己找了个好儿媳,我也好奇,这沈小姐究竟有何魔力?”
老将军气极,随手抓了一把折扇掷向他,箫恒往旁边一闪避开了,好似这个动作他做了千百遍似的熟练。
沈韵瑾有些惊了,她也没想到平日里一贯温润如玉的箫恒竟敢如此顶撞老将军。
将军懒得再管他那逆子,冲沈韵瑾挥挥手说:“你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韵瑾整理好被拉扯得有些皱了的衣服,正欲开口,箫慕又“哐当”一声撞开了书房的门。
老将军拍着桌子吼:“一个两个的,一点规矩都没有!我是平时太纵容你们了是吧,现在连门都不会敲了?”
箫牧双手背在背后轻轻地把门关上,挠挠头不语。
老将军瞪着他:“你又来干什么?”
“商...商议要事不能避着我吧。”
老将军捏捏眉心长叹一口气到书案后面坐下。箫恒在沈韵瑾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箫慕在沈韵瑾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六道目光齐刷刷地看着沈韵瑾。
“......”
沈韵瑾把她藏匿先皇手谕的地点和手谕被偷一事如实告知。
先前她心道手谕是她的保命符,不肯轻易透露它的踪迹。箫恒也认为知道得越多越危险,并不追问。现在保命符没有了保命价值,境况就大不同了。
“有两种可能。”老将军沉思一番后缓缓开口:“想杀你的可能是皇上的人,为什么现在才动手不得而知,因为拿到了手谕,所以刺杀暂时搁浅。也有可能拿走手谕的是誉王的旧部,他们的目的可就耐人寻味了。”
老将军又站起身,转头去看书案后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墨宝,上书:铁血丹心。
这幅墨宝是当今圣上亲笔写的,是萧家三代忠良、百余年来兢兢业业辅佐两代帝王所换来的皇家极大的信任。
老将军对萧恒和萧幕说: “暗中去查,所有跟誉王有关的人一个都不放过,誉王病发前后的事全部查清楚。当年拥护誉王党的权臣不少,圣上继位后有的退居闲职,有的告老还乡,去查这些人现在的动向。”
箫慕道:“父亲觉得是誉王的旧部想要借这道手谕翻天?”
“如果皇上要沈韵瑾的命何须如此麻烦,沈归义背后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沈家够满门抄斩八百回了。”
老将军抬眼看向沈韵瑾,箫恒“啧”了一声:“原来父亲都知道。”
沈韵瑾也很是不解,她原以为老将军久在边境,并不清楚京中的情形,如今看来沈归义是什么德行他一清二楚。那为什么还会让自己嫁入将军府?
“沈家是沈家,沈韵瑾是沈韵瑾。”老将军说,“圣上明察秋毫,还留着沈家自有他的道理。”
箫慕提出疑问:“若真是誉王旧部,这狼子野心也太大了,誉王已经死了,且并无子嗣,他们拿了这道手谕要拥护谁?”
箫恒淡淡道:“不是还有祁王么?”
此言一出,大家神色都凝重了起来。
由妓子所生,从来不受先皇待见,在皇宫里战战兢兢长到成年的祁王?若不是安阳郡主一直保着祁王,他恐怕早就死于非命了。
要说祁王造反,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个天大的笑话。
祁王所拥有的唯一资本就是他的未婚妻安阳郡主了。
但话说回来,安阳郡主的背后是整个安国侯府。
安国候夫人是先皇胞妹安国公主,也是太祖皇帝最怜爱的小女儿。太祖皇帝曾下旨说安国公主嫁与谁,谁就封侯进爵,世袭罔替。偏偏安国公主嫁的人又真有雄才伟略,深受先皇器重。皇恩浩荡加上个人运筹帷幄,终至今日权势滔天。
安国候没有世子,老侯爷老来得女只有安阳一条血脉,因此安阳从小被宠得骄横跋扈,幼年时连皇帝也要让她三分。
安阳嫁给祁王,祁王若是有心想争一争那把龙椅,也是能攒够筹码的。
沈韵瑾心中有巨大的海浪在翻涌,她的思维在这些海浪里旋转,找不到突出重围的出口,但她面色平静如斯,落在众人眼里,是不可思议的城府之深。
“使者已经进城,明日宫中会设宫宴,你们两随我同去。韵瑾被刺杀一事恐与羌芜国有些关联。”末了老将军说。
沈韵瑾想到白日里在路上遇见羌芜国的五王子,明明他们是陌生人,又好像在哪见过。莫不是看了几次锦妃的脸,就把他当成故人了?
沈韵瑾心中想着这些心事,晚膳也没啥胃口,和萧恒一样吃了两块麦糕便放下了筷子,老夫人又拉着她的手唠叨了一番。
羌芜国使者来朝,又是锦妃的娘家人,天子厚礼相待,宫宴办得极其隆重,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出席,以示我朝兴盛。将军府父子三人自然都在名单之列。
这等宫宴不便携带家眷,沈韵瑾本是不能去的,可安阳郡主下了帖来,邀她共同赴宴,向国外使者展示一番京城贵女的风华。
沈韵瑾尚未及笄时,曾与安阳郡主合奏一支《舞月华》,沈韵瑾抚琴,安阳舞剑,名动四海。如今安阳红妆待嫁,想在心上人面前留下一个惊艳的印象,何能不遂她意。
沈韵瑾收了帖子,翻出了好久不曾动过的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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