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燁天顺十一年,元月,有飞星入紫宫。
钦天监监正曹邬上书御前,言此像不吉,星象所示帝侧有小人,危害朝纲,他日定使君王威严扫地。
奏疏虽未言明,但其间所指之人呼之欲出,所谓小人便是当朝司礼监掌印之人,凌英。
一时之间满朝虽是寂静无声,底下却暗潮汹涌,谁不知道这凌英久侍帝侧,最得今上信任。从前的太皇太后何等英明果决,却硬是没能拔了这眼中的钉子,便是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却因皇帝苦求,“大伴何错,娘娘竟不能放过他,他素来侍奉的勤勉周到,若离了他,却叫我如何。”这一刀到底是没斩下去。这般维护虽令太皇太后心惊,可皇帝日渐成长,为政事之争本就不甚亲近的两殿之间早已颇多嫌隙,太皇太后思之再三,终不欲为一外人与皇帝反目。
自太皇太后故去后,凌英便毫无阻滞的升任司礼监掌印,成为了内廷首揆,手握批红阅章之权,与内阁对柄机要,俨然已是内宰相。就算此时内阁辅政重臣仍在,但比之从前凌英之威势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他掌权数年,又一手掌握着锦衣卫,积威甚深。
众人皆想不到,如今还有人敢跳出来指桑骂槐,一时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即便有心想要揣摩上意却也不能,只因皇帝已有月余不曾视朝,除了隔几日见见几位阁老,余下官员一概难见天颜。
正月里尚是天寒地冻,雪子打的屋檐噼啪作响,可即便是这样的天气,城北济宁坊灯市胡同里的锦衣卫北镇抚使府邸却有人深夜来访。
内侍周芳带着两个答应小官人捧了两个墨漆描金填贝的匣子等在厅中。厅堂内暖意熏人,周芳大冷天里走了大半个时辰,此时暖烘烘的热气一冲,鼻子发痒险些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平日偶尔出宫办差大多只在城南,离宫门并不远,今日却是有些不同。
城北与大内隔了一座英山,即便是从最近的宫门走,也得大半个时辰。此处聚居多为平民,不甚繁华,与各官署也相距甚远,更不便上朝,因而少有官员在此置宅,可这北镇抚司镇抚使却偏偏将府邸设在此处。
宫中侍奉了多年的周芳自然是个精明人,稍一细想便知道,若是这宅邸设在城南那片百官聚集,满眼皆是勋臣贵戚的地界上,以这锦衣卫镇抚使偌大的名声,要和她比邻而居,该有多少人食不知味夜不安枕了。
等待了片刻,自雕花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府邸主人,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凌孤意。
因是休沐,她只是家常打扮,穿着一件并无纹饰的半旧青色贴里,腰间只系着玄色丝绦,头上简单挽了个髻,散下地发丝随意地结了一根辫子垂在脑后。周身未饰珠玉,仅在右耳带了一枚小小的黄金燕,堂上明明烛火照耀之下闪烁着微光,而这一星光芒也是她这一身暗淡的打扮之中唯一亮眼的地方。
二人虽是旧识却是许久不见,过往在宫中虽偶有照面,不过点头而已。此时周芳乍见她这未着官服的样子,多了几分女子清秀的模样,恍惚想起了二人少年初识的情形。
他幼年入宫之后归凌英照管,自然而然就成了凌英身边的答应官人。只是年纪还小,领不得什么正紧差事,待得凌英升了掌印,有一日却唤他到跟前,说自己收了个女儿养在私宅,叫他去做个伴当。他本不是老实的性子,十五六岁正是巴不得撒欢的时候。私宅再怎么也比这森严的禁宫松泛许多,况且那宅子是在凌英升任司礼监掌印后底下人孝敬来的,比起自己日常起居的地方不知道宽敞豪奢多少,他自然是肯的。
于是,在那私宅的庭院中周芳第一次见到了凌英口中的义女,那端静的少女立在庭苑中,看着与自己一般大,神色沉静,一张不着铅华的脸并无十分颜色,只是清秀,唯有眼眸出奇的清澈明亮,如一泓秋水,仿佛轻易便能洞察人心。
她原本叫什么周芳无从知晓,也不敢问。只听得旁人说,掌印收她做义女的时候倒是很正式的为她取了名字。从那一日起,她随掌印姓凌,名孤意,字慧臣。
一个屋檐底下处久了,倒也处出些兄妹情谊来,周芳也渐渐熟悉了凌孤意的性子。她平日温和恬淡,好相处,惯常待人接物也斯文端方,礼数周全。只是有的时候,周芳觉得这过于精致的礼仪略显得无甚真意。
周芳本以为,他们两个必是要从私宅调回内宫听用的,毕竟凌英亲自教养了他们一回,职位自不必说,日后少不得做御前祗应。却没想到,凌孤意忽而不告而别了,他私底下托人几番打探,才知道她竟是去了锦衣卫。他这才想起,凌英曾问过他将来有什么打算,只怕这同样地问题,也是问过她了。
周芳知道凌孤意一直都很有成算,他也明白自己弄不清她的心思,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本朝虽不禁女子为官,可是能以女子之身立身朝堂的自开国以来也是凤毛麟角,想也知道有多艰难,何况是锦衣卫这样不讨好的武职。
这一别将近四五年,他虽进了内宫,却偶尔还是能打听她的消息,零零散散,也不很真切。
锦衣卫职责需要监察百官,既有在明,亦有在暗。她从暗探做起,几年的时间里,虽然艰难却也一步一步把官做起来了,品级虽不很高,却是有实权。
其实以掌印那喧天的权势,并非不能直接给她安排个位置,可这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会服她,最后也只会和那些虚封的千户一般。那些都是皇上高兴了随手扔出去的头衔,好听而已,根本使不动人,也拿不住权,他要的是可掌得住锦衣卫实权的人。
渐渐的,连朝上也能偶尔听到一些关于她的风评,似乎是传言她手段心机很是了得,虽只是北司镇抚使,却连南司的职权也快要一并把持住了。只是这些话很快也都听不见了,北镇抚司似乎成了一个难以被人忽视却又少有人提及的存在。
其实,这数年间宫中宿卫轮班,凌孤意也有进宫的时候,周芳也曾远远的见过她一回,却是在她奉旨监刑的时候。这经年的岁月仿佛刀劈斧凿般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不见了从前的淡然如水,却是冷清肃杀的叫他不敢相认。
那时,周芳还没资格入殿内侍奉,只在殿外听差,殿中传出的旨意,他仅仅是传话内侍之一,虽离得远,却是一眼就看见监刑之人便是凌孤意。见她只是负手而立,半垂着眼眸,并不去看被行刑之人,似乎眼前之事根本引不起她丝毫的兴趣,眉间的微蹙显出她些许的不耐烦。
阶下被杖之人在死忍半晌之后,终是受痛不过,痛哭流涕,语无伦次地连声求饶,而她对着这血肉模糊的情景自始至终都面不改容,仿佛司空见惯的样子。杖刑过半时,她才微微抬眼,扫了一眼身边一同监刑的内侍,转而扬声吩咐道:“着实打。”
那熟悉的声线,有些低沉却又清越,却带着令他感到陌生的森然冷意,直直的撞入他耳朵了,听得真切。这样的场面若非亲眼看到,他又怎能相信她会在顷刻间将一条人命毙于杖下,这才真真教他领悟到何谓物是人非。
即使知道终会有此一日,却还是不免唏嘘。周芳心里是明白的,不管是在勾心斗角的大内,还是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若是心慈手软,终会让人嚼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只是没想到,先硬起心肠来的那个人是她。其实在私宅的那些日子里,他偷偷想过,若是有一日他有了掌印那样的权势,这个小妹或许能活得自在一些。
昨日之日不可留,他并不敢长久陷于过往的神思中,而是收拾心神,急忙迎上前去。一脸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谄媚也不做作,只道:“镇抚节下可好,这一二年镇抚只往凌公外宅处问安,却是少见了。”说完便行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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