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镇抚

周芳现下已是典礼稽查司掌司,属司礼监,居六品。锦衣卫镇抚使虽是从四品官员,但国朝素来宫府一体,司礼监到底是内府诸司中的第一衙门。凌孤意不着痕迹的侧了侧身,仅受了他半礼,如一般朝臣客气道:“中贵人向来可好,这样的天气,又是黑灯瞎火的,怎的竟劳中贵人作这黄门勾当。”

周芳微一抬手,示意身后二人,那两个俊秀的小答应立刻捧上匣子,并不敢抬头,只是微微举高双手,带着内侍那特有的谦卑举止,恭敬地掀开匣盖。

匣中是两套素色青瓷茶具,并无繁复的花样纹饰,只是烧制的格外清透光洁,烛光映衬着通透如玉一般,一望便知不是国朝官窑或贡窑所出。

周芳笑道:“那朝鲜世子即位,请封的使团将今年的朝贡一并送了来,他们那弹丸小邦,也就这青瓷还有些名头,咱们凌公知道了镇抚爱赏玩这些东西,见这茶具烧的还可入眼,亲自捡了两套来送与镇抚赏玩。”

凌孤意微微颔首,一旁侍立的仆从立时接了过来,带了两个小答应廊下吃茶歇息。此时堂中只余他们二人,凌孤意眼中这才多了分暖意,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亲近道:“这几年不见,你却没长进,这么雪天路滑的送茶具,也亏你想得好借口。再者,这可是贡品,要是打碎了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周芳自顾自地坐下,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道:“少来,同我打什么官腔。若是过了陛下的眼,亲赏下来的,自当担着几分小心。只是凭他什么贡品,一年多少这样的玩意儿送入内承运库,又不是什么精贵东西,不过图个新鲜,陛下哪能瞧得过来,自然是先过了我们的手,有什么中意的又不打紧的东西不上册子便罢,碎了便碎了,不值个什么。”

周芳挺了挺腰板,顿了一顿,又狡黠的嘿嘿一笑,转而道:“不过那李朝也是乖觉,奉咱们为主这些年,也知道朝里有人好说话的道理,眼下正是请封世子时候呢,这该有的礼数自然是一样不能少。这茶具你且放心收着罢,虽然是同贡品一起送来,却没上礼单,这是单与咱们凌公的孝敬。”话里虽透着一股得势内臣骄矜的味道,却是实话,周芳这么说也是瞧着二人少时的交情,并不曾见外。

听了这话,凌孤意不置可否,只是长眉一挑徐徐道:“这话也敢在我这说,须知隔墙有耳,我虽说是总揽监察百官之事务,可你焉知无人监察我呢?更何况眼下你们那位晏公才领了提督东厂的差事,若是这话让人拿去做文章,那你我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可跑不了。”

司礼监新提的秉笔太监还没几日又领了提督东厂的差事,这可是近几日皇城里最大的谈资,而这几日东厂又是几番从锦衣卫调拨人手,这样大的动作,凌孤意不能不有所警觉。

周芳摆摆手并不在意道:“你的本事我还信不过?若是自己身边都不干净,你还能稳坐这镇抚的位子么?再说了,晏公如今在御前虽有几分得意,可也比不了咱们凌公是伺候陛下长大的情分,就算升了秉笔接了提督的差事,难不成就真能与咱们凌公比肩了。到底是新上任的,东厂的差事还不曾上手,底下那些掌班又有哪一个不是极懂得看风使舵的,能不能使唤的得心应手还两说呢,哪来得功夫整治你。”

他虽口称晏公,可话里却有几分不屑,转言又道:“我虽是找了个借口出宫,可这茶具却真是凌公亲挑了给你的。说起来你我二人皆算是凌公私臣,虽是这些年走的不近,到底是同门的情谊,我日日在凌公跟前,自是看得出来,他老人家待你真真是与别不同些。”

“凌公的恩德,我自是了然。既无以为报,唯有做好手上的差事,便是我的孝敬了。倒是你,总不至于真的只为送个茶具才跑这一趟吧?”提及旧事,凌孤意也并未有多少动容,只是波澜不惊的说着惯常那些妥当却又并无多少实际意义的言语,只在最后一句才直截了当的问及周芳的来意。

好在周芳打小就习惯了她这般谨慎地性子,对她多少显得有些敷衍的话语并不以为忤,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才接着道:“那会子你不告而别,我心里不是没怨怪,好歹一处长了几年,你这一句话不撂下就走了,算怎么回事儿。后来进宫里几年我也想明白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一向话少,心思又重,既然选了条难走的路,自然有你的打算,有些话是不好宣之于口的。你是知道我的,肚里藏不住事,这会子我倒是不在意你怎么想,只是我自己把这话说开了,心里便舒坦了。所以,我见凌公有意往你这差遣人,我就讨来了来,横竖我还有些话要问你,东西一并带来也是捎带手的功夫,省得他们大白天的送来更打眼不是。你打量我不知道你,这几年宫中戍卫轮班,你是能推则推,进宫的次数一个巴掌数的过来,我要不是讨了这差事,连你的面也见不着,莫不是官做得大了便嫌弃我这旧朋友了。”

凌孤意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眼风扫了扫他,似笑非笑道:“内廷二十四衙门,以司礼为首,眼下你可是掌印跟前的红人,嫌弃谁也不敢嫌弃你啊。你也知道,我大小也是个外臣,没有差事,往你们堆里凑个什么热闹,难不成你想让御史参你个勾连外臣的罪名么。我权且做个官面样子,只为图个耳根清净罢了,叫他们少参我几本。再如何避嫌,还能丢了根本不成,朝里哪个不知道我的出身,若不是这几年我把着锦衣卫这摊子事儿,你道背地里叫我’凌英养的丫头片子’的人还能少了。你也不改改脾气,正经事不说,非要先嘴上讨个便宜,凌公面前也敢这样的口气,先笞你二十。”

“我在禁中自然日日规行矩步,不然如何当得这掌司,”周芳懒懒道,“不过这日子久了也怪气闷,到了外头还不叫我松快松快。得了,知道你不耐烦同我磨牙,还是说正事吧。那曹邬上书的事你怎么看,先生这两日嘴上不说,脸色却是不怎么好看,底下人不小心触了霉头的也不是一个两个,这大节下的也发落了好几个,我忖度着到底是有几分不痛快的。”

周芳知道,看在往日的几分情谊上,她能和自己说笑几句已属难得。凌英于他二人皆有半师半父的情谊,周芳旧时总是称凌英为先生,凌孤意见他忽而改换了称呼,知道是入了正题了,前面那一大箩筐的话虽不见得没有真意,可到底出宫一趟,总不能真的只为叙旧而已,思索了一下便道:“我只有四个字,’由得他去’。”

“就这么轻轻放过了?可不是太便宜了他。”周芳一脸愤懑,他在御前虽排不上号,可这奏疏却是将内侍们得罪个遍了,又兼这几日只怕受了不少磋磨,更是气难平。

“奈何人家并未指名道姓,也并未言及朝中政事,只是拿星象说事。若是贸然去找他的麻烦,岂非自认小人,倒是让他平白得个名声。”凌孤意抚了抚发髻道:“再说了,眼下只需看陛下的意思。若是圣心犹在,凭他说破了天,也只是白费口舌,不需在意。倘若陛下有心要敲打先生,这就刚好做个发作的由头,越是去找他麻烦,自己倒越麻烦。所以现下最好隐而不发,暂且记下,便是要发作他,也不在此时。”

“也罢,只怕先生也是这么个意思。”周芳站起身来,抻了抻袖口,叹了口气道:“我还有话要问你,这个是我周芳私心想问的。你如今到底怎么个打算?这镇抚也做了小二年了,我怎么看着你一点往上升的意思都没有?要我说,你到底是女儿家,这官做得再好也没多大意思,终归还是得嫁人不是,难不成你要学那梁帅。”

他口中的梁帅便是那先帝元后之姐,英国公长女梁琢玉,本朝女子为官第一人。许是想起那梁琢玉早逝,有些忌讳,周芳忙停住话头,不再说下去。

凌孤意抬起眼帘,望了望周芳,神色并不见丝毫改变,仍旧是那副云淡风口的口气,仿佛所说之事与己无关:“升做什么?佥事?同知?还是指挥使啊?你瞧瞧我们锦衣卫,历任掌印官有哪一个是有好下场的,我还想多活两年呢。现下不过是从四品,只需逢大朝会时,挤在人堆里露个脸,那些言官还三不五时的给我找不痛快。若我真做了掌印官,那逢朝会祭祀,必得侍于帝侧,禁中安防也要插手,这万众瞩目的差事,就算我受得了,下面的文武百官只怕都要难受的夜不能寐了。真到了这一日,想必都察院的风宪官们拼的乌纱不要也要将我参倒。如今,我只做好眼前的事便罢,今后的事我没空去想也由不得我去想,这官儿做到几时算几时吧。”

“得,我也是白操这心,从前有机会选的时候你也偏选这条路,如今想要回头也是难,且不说眼下先生看重你,多少事情等着你做呢。说到底你是应在这名字上了,这一意孤行的脾性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周芳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我先回去了,外头冻得骨头酸,你就不必送了。”

“我自不与你客气。”说着这话,凌孤意还是起身送出庭外,立在堂前瞧着周芳走远了方才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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